古币反映希腊与印度文化融合
巴克特里亚是古希腊人对兴都库什山以北至阿姆河以南这一区域的称呼,位于中亚内陆,曾先后为波斯帝国和亚历山大帝国的一个行省。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死后,他的部将瓜分领土,亚历山大帝国分崩离析,最终分裂为埃及托勒密王国、塞琉古王国(又称叙利亚王国,汉文史籍称为“条支”)和马其顿王国,巴克特里亚随之转入塞琉古王国统治之下。公元前250年左右,巴克特里亚行省总督提奥多托斯宣布脱离塞琉古王朝的统治,自立为王,独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由此建立(汉文史籍称为“大夏”)。
作为最东部的希腊化王国,巴克特里亚与印度的联系远远超出它与西部希腊化世界的联系,尤其是公元前2世纪以后,随着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大举入侵印度,他们与印度的联系日臻密切,而与西部希腊化世界渐行渐远。虽然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在印度西北部存在长达两个世纪之久,但最终与当地民族融为一体,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这些希腊人的命运经历了哪些兴衰沉浮,与印度土著民族发生了怎样的文化交流与融合,东西方文献的相关记载极其匮乏。相较之下,古钱币等实物资料为回答该问题提供了更多可能。
初期钱币继承希腊化传统
从提奥多托斯宣布独立,到公元前200年左右德米特里一世即位之前,可以视为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初期阶段。
初期的巴克特里亚钱币继承了亚历山大以来希腊化钱币的传统,主要模仿塞琉古王国的钱币。这类钱币以银币为主,其次是铜币,偶尔有金币出现,仍然采用阿提卡币制。国王头像的出现是希腊化时期钱币与希腊城邦钱币的最大区别,也是前者最为显著的特征。巴克特里亚钱币也不例外。从币面图像看,这一阶段的巴克特里亚钱币正面通常为系着王带的国王头像,制作精美,面庞细节清晰可见。反面是希腊保护神以及表明国王名字和头衔的希腊语铭文。通过观察这些头像,我们不仅可以辨认出不同国王的容貌,也能看出同一国王的外貌在不同年龄段的变化。
初期的巴克特里亚钱币与塞琉古王国钱币的区别主要体现在背面的神像上。塞琉古国王宣称自己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后裔,其钱币背面图像通常为阿波罗倚靠在德尔菲神庙内的翁法罗斯圣石(Omphalus,古希腊人宣称该圣石为大地的肚脐和中心)之上。提奥多托斯宣布脱离塞琉古王朝统治、建立独立的巴克特里亚王国后,以宙斯为王国的保护神,其钱币背面的神像遂以宙斯取代阿波罗。公元前230年欧泰德姆斯推翻提奥多托斯家族统治后,钱币背面的图像改为宙斯之子赫拉克勒斯。因此,币面神像可以作为追溯巴克特里亚国王谱系的重要证据。
总之,在巴克特里亚王国初期,统治者忙于巩固政权,其领土仅限于兴都库什山以北的中亚地区,使用的钱币本质上与其他希腊化王国的钱币属于同一类型,我们可以将其称为希腊式钱币或希腊化钱币。
开始出现印度文化影响
欧泰德姆斯之子德米特里一世(约公元前200—前190年在位)是巴克特里亚的著名国王之一。他越过兴都库什山南下,试图征服印度,恢复亚历山大时期控制的领土。他在阿拉霍西亚建立了一座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城市德米特里亚,印度河口的巴塔林地区有一座名为德米特里亚斯的希腊人城市,可能也由他所建。作为亚历山大之后再次征服印度的希腊人国王,德米特里一世发行的钱币开始显示出印度文化的影响。在一组德米特里钱币的正面,国王头上戴的不是常见的王带,而是象头皮盔。大象在印度被视为诸神之王因陀罗的坐骑,也是佛陀的化身、坐骑和保护神,是释迦牟尼和佛教的象征,早期印度钱币上常有大象的形象。德米特里一世时期,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尚未真正开始与印度人大规模接触,钱币上大象特征的出现,旨在宣示他是亚历山大第二、印度的征服者,其政治意义显然大于文化意义。
阿加托克利斯和潘塔雷昂两位国王继续巩固希腊人在印度的统治,与此相应,这两位国王统治时期的钱币上开始呈现明显的印度特色。第一,出现了方形双语币。方形币是印度钱币的传统,阿加托克利斯和潘塔雷昂予以采纳。虽然后来的国王发行的钱币仍以圆形为主,但是方形币也时常出现。在阿加托克利斯以前,巴克特里亚钱币的铭文只有希腊文。随着对印度的统治日趋稳定,印度当地语言婆罗米文、佉卢文开始出现在巴克特里亚钱币上。第二,钱币重量采用印度标准。阿伊·哈努姆遗址(位于今阿富汗东北部)曾出土印度方形双语币,重量都在2.32—3.30克之间,与当时印度本地流通的钱币重量一致。第三,币面图像最能体现印度特色。一枚阿加托克利斯的银币十分典型,上有两位姿势和衣着相同的男性,分别是大力摩罗和黑天-婆苏提婆,一个手持犁和杵,另一个手持六辐条和海螺。此外,阿加托克利斯和潘塔雷昂发行的双语铜币上常有右手持莲花的女性形象,当系黑天-婆苏提婆的妹妹须跋陀罗。
阿加托克利斯和潘塔雷昂的钱币上之所以出现印度当地语言和神明,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宣扬自己的身份,另一方面,也透露出他们已经开始接受并认可印度文化。上述信息表明,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征服和统治印度之时,也就开始了与印度文化交往互动的历程。
文化交流进入新阶段
欧克拉提德(约公元前170—前145年在位)是最后一位同时拥有兴都库什山南北领土的巴克特里亚国王。在他统治末期,作为都城之一的阿伊·哈努姆遭到游牧民族大月氏人和部分塞种人的入侵,希腊人被迫废弃这一都城。此后,该王国的统治中心转移到巴克特里亚东部地区。赫利奥克勒斯是最后一位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国王(约公元前145—前130年在位)。公元前128年左右张骞抵达此地时,巴克特里亚已被大月氏人征服。伴随着希腊人在巴克特里亚统治的终结,正统的巴克特里亚钱币也停止发行。
与巴克特里亚本土的衰落相比,希腊人在印度西北部的统治却在不断延续、扩展。在数十位印度—希腊人国王中,米南德(约公元前155—前130年在位)的声名最为显赫。他统治的全盛时期,几乎控制了整个印度西北部,并且一度进军到恒河流域,兵临华氏城下。但他的后方有变,可能遭到欧克拉提德的入侵,从而丧失了大部分领土。米南德后期发行的钱币上有欧克拉提德钱币的戳记,似乎表明他的地盘和钱币一度被对手接收。欧克拉提德去世后,米南德重新收复失地,并扩大了王国疆域。
米南德发行的钱币不仅数量多,而且币面图像丰富多样。在他发行的方形铜币上,往往会出现一些具有印度特色和希腊特色的符号,例如象头和木棒(分别代表佛陀、赫拉克勒斯)、公牛和三脚架(分别代表湿婆、阿波罗)、法轮和棕榈枝(分别代表佛法、胜利与和平)。这表明,巴克特里亚希腊人不仅接受了印度的神和宗教观念,而且有意识地将其与自己的神和宗教观念相等同。
这些特征的出现,意味着印度—希腊人钱币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阿加托克利斯和潘塔雷昂时期,表现出对印度宗教、文化传统的接受和认可。米南德时期,希腊人开始将自己的神灵、文化精神与印度的佛教、湿婆和因陀罗崇拜结合起来。当然,在印度文化影响希腊人的同时,希腊人也给印度文化带来了新气息,犍陀罗艺术可谓希腊造型艺术与佛教精神结合的典范。
文化和民族融合混而为一
米南德去世后,王国的统一局面不复存在,印度—希腊人控制的领土分裂成若干小国。在一个多世纪中,据地称王或发行钱币者多达30余人,这些国王的名字目前只能通过钱币得知。钱币学家正在根据这些钱币的类型、铭文、图像等信息,力图确定他们的统治区域和承继关系。
希腊人统治晚期发行的钱币展示出希腊文化与印度文化融合的新趋势,这在宙斯神像的演变上表现最为明显。在安提奥西达斯(约公元前115—前90年在位)发行的钱币上,宙斯面前或身边出现了大象的前部或正面形象,这组图像被解释为宙斯等同于因陀罗。因陀罗是吠陀教中的诸神之主,手持金刚杵,坐骑正是一头大象。在毛伊斯(约公元前85—前60年在位)发行的一枚钱币上,宙斯坐于宝座之上,右手伸向右侧一位周身发光的男性小人。关于此图的象征意义,学术界有多种解释。有学者将此视作闪电的拟人化,宙斯是主宰天空之神,雷电是他的制胜之宝。因陀罗也是风暴神,在印度南部佛教圣地龙树窟的一些浮雕上,因陀罗身侧有同样的图像。因此,这枚钱币可能显示了宙斯与因陀罗的融合。另外一些钱币上的宙斯像头部有放射线条,可能吸收了印度密特拉神的特征。希腊人在印度统治结束后的一段时期内,印度—希腊人钱币的影响依然存在。印度—斯基泰人、印度—帕提亚人的钱币既沿袭了印度—希腊式钱币的传统和风格,也注入了自己或其他民族的文化因素。这都成为此后贵霜帝国钱币的基础。
综上所述,早期希腊—巴克特里亚钱币上的图像遵守希腊正统,尚未出现不同文化的混合现象。当希腊人越过兴都库什山向印度挺进时,钱币图像的混合现象开始出现,并日益明显。这种混合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公元前2世纪初,巴克特里亚希腊人进入印度,希印双语币随之出现,表明希腊人对印度文化的接触和接受;米南德时期,希印对应隐喻符号出现,表明希腊人有意识地忽略二者的差异,开始认同印度当地的宗教观念;最后,希腊神与印度神的标志出现在同一组合图像中,表明两种文化、两个民族之间的融合达到混而为一的程度。然而,正是在这种从被迫到主动、从局部到整体的文化认同过程中,印度—希腊人从历史上逐渐消失,与印度当地民族融合为一体。印度裔美国学者纳拉因认为:“希腊人来了,希腊人看见了,但印度人胜利了。”其实,这是两个民族与两种文化融合的结果,无所谓胜败。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编辑:贺心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