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学的入口处
《哲学起步》邓晓芒著商务印书馆
拙著《哲学起步》最近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正如“后记”中所表明的,该书本来是给哲学系之外的本科生上的一门通识课即“哲学导论”课,由课堂录音整理而成。但同时,我承担这门课又决不只是着眼于一般哲学常识的介绍,而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我自己多年来所形成的一些比较有个性的哲学思考理出一个大致的头绪来,以便为进一步建立起自己的哲学体系而提供一个引导线索。通常这样的作品被称为《哲学导论》,但“导论”这个词现在被用得太泛,有的其实已经是严格的哲学体系本身了,仍然叫作“导论”,而且“导”过以后有时也并未见有更严格的哲学体系被“导”出来,其实就是“哲学概论”或“哲学大纲”的意思。这种导论一般都从“哲学”的定义开始,然后讲到哲学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和观点,整个都是一种知识性的罗列;有的则是直接把自己思考到的一些哲学原理进行某种教条式的演绎和铺陈。我的《哲学起步》不同,它是要带领年轻人从一些公认的常识或日常经验进入到一种哲学思考,特别是对如下三个问题的思考: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是法国画家高更的一幅油画的标题,它表明现代艺术已经站在哲学的入口处来看这个世界了。这三个问题也分别构成了本书的三个主题或三章,即人的本质问题、自我意识的本质问题、自由的本质问题。
在人的本质问题上,本书的一个创新性的突破就是关于人猿之别的新提法,即“人是制造、使用和携带工具的动物”。这一提法的优势在于,它既可以和传统的提法“人是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动物”兼容,又避免了由于英国动物学家珍妮·古道尔发现黑猩猩也能制造和使用工具所造成的人猿之别问题上的大地震,同时还巩固了恩格斯关于“劳动创造了人本身”的经典论断。除此之外,这一提法本身不是一个单纯实证的或考古学上的发现,而是一个哲学(哲学人类学)的发现,它不单对人和猿的区别作出了清晰而确定的划分,说清楚了人由于要携带工具而不得不两腿直立行走的必然性,而且由此深入到了人性本身的本质结构,借此来解释人的语言的诞生和历史的形成,以及剖析自我意识的结构和自由的起源。这些都显得比以往的解释更加顺理成章,也更有根基。以往人们对人的本质的描述大都是一条一条地罗列:人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人能直立行走,人还有语言和理性,人还有历史和文化,人又有自我意识等等,但是这些要素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逻辑关系,就语焉不详了。本书则用一个“携带工具”以及它所具有的哲学含义(中介)和符号形态,把所有这些要素统统都联系和贯穿起来,置于一个层层推进的逻辑层次之中。
本书另一个值得一提的见解,就是对于“自我意识”的产生、字面含义、结构和作用的全方位的剖析。虽然这个问题自从笛卡尔、康德、费希特、黑格尔等人以来一直都是哲学家的热门话题,但通常都是一种纯概念的思辨,而没有像本书这样,立足于人在携带工具时所形成的符号思维模式和命题语言模式,从意识(对象意识)和自我意识的矛盾的同一性和互相蕴含出发,来分析自我意识在人对自然和社会的关系(移情和拟人)中的枢纽作用、自我意识本质中的自欺结构、自我意识在人的自我反思中的无限深入历程,揭示了自我意识中人的真诚的相对性和忏悔的必要性。这些观点对以往所公认的那些解释均有所推进,有的还开辟了一个新的视野(如对自我意识的审美心理学解释)。其中所涉及的中西文化的比较,包括中西文化心理中自我的两种相反的“镜子结构”的论述、对儒家和基督教的不同反思方式的分析,都是我在其他地方讨论过,而在本书中得到理论上系统阐明的。
本书第三个看点,是从哲学人类学的角度对人类精神(真、善、美)的起源以及自由的起源作了既是实证性的又是哲学性的阐明。人和动物的区别到了高层次,就是从动物的表象、欲望和情绪提升到了人的概念、意志和情感,从而人能够建立起整个真善美的精神大厦。而这一精神大厦的根本特点在于对现实事物的超越性和理想性,它是立足于人的自由之上的。这就涉及人的自由的起源。本书对自由的起源仍然是从人类携带工具这一行为中所蕴含的哲学意义来解释的。携带工具本身就显示出人对眼前利害的超越性,他肯将某种目前暂时看不出有什么好处的东西(工具)随时带在身上,将它视为自身的一部分(延长的手),即使在不用它时要耗费一定的精力也不能丢弃它。这种习惯使他的行为具有动物所不可能有的远见和整体的策划,也就是超出临时的需要而为未来的需要作长远的考虑。人在这种目的和手段的链条中感受到了某种程度的自由,即他可以在一定条件下为所欲为,不受眼前需要的支配,成为自然的主宰;但最终仍然受制于本能的生存需要。真正的自由是在人类进入到文明时代,有一部分人(如贵族或奴隶主)能够脱离物质生产劳动而专门从事精神生产,进行完全超功利的真善美的追求时,才按照其本质而向人呈现出来的。但它起源于在物质生产劳动中所预先蕴含着的自由的因素,即暂时地、有限地超越于物质需要的因素,而不是一下子从天上掉下来的。本书对自由本身如何呈现为一个从低级到高级的发展历程进行了某种“谱系学”的分析,并对自由和必然的关系作了多层次的探讨。以往关于自由的许多争论,都是由于没有对这些问题作严格的辨析所导致的。本书最后结束于将自由作为辩证法的本质,把辩证逻辑看作“自由的逻辑”,对辩证逻辑和形式逻辑的关系作了全新的解释。
本书由于其对象是课堂上的本科生,因此在表述和例证上尽可能地按照“起步”的要求通俗化了。本书假定读者和听众都是从未接触过哲学的年轻人,目的则是从人对自身切身问题的思考入手,把他们逐渐引入到哲学的殿堂中来。因此,“哲学起步”之处是哲学人类学,而哲学人类学,我把它当作我将要建立的哲学体系的一个导言。我认为在哲学史上,一切抽象的哲学体系,包括那些标明为形而上学或“第一哲学”的巍峨建构,实际上都是建立在人对自身本质的反思之上的,因而都是以某种形式的哲学人类学为前提的。当然,反过来说,人类哲学思想也不能仅仅以哲学人类学为限,形而上学始终是人类不能摆脱的命运和不可放弃的目标,没有这个目标,一切哲学的探讨都将失去自己的方向。在这一思想指引下,本书就是我为了建立自己多年前预告过的“自否定哲学”所作的一个导论,它的结尾是作为逻辑上的自否定的自由,而这与“自否定哲学”的开端恰好衔接上了,既是巧合,也是必然。
(作者:邓晓芒,系华中科技大学教授)
编辑:贺心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