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相龙:历史皱褶中的独乐园与半山园
“卧处有竹,登高看山,这真是一处绝好安身之所啊。”1073年是熙宁六年,年过半百的司马光已来到洛阳两年有余了,他在万安山北麓、龙门石窟东北三公里处,选定洛阳尊贤坊北国子监侧故营地买了一块地,修建了一个园子,取名为独乐园。
按说司马光最是心忧天下,可世人皆知孟子云“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司马光为何反其道而行之?司马光作《独乐园记》已释明用意,他说得了吧,众乐那是君子一种很高的境界,我乃愚笨之人,尽好本分即可,所体会到的乐是“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我之乐也想与人分享,只是别人看不上吧。
其实,此时的司马光确实心生些许归隐之意。来洛阳之前,他这个“司马牛”与“拗相公”王安石顶到了一起,围绕实施变法问题,两人争斗得不可开交,后来,司马光给王安石写了三封长信,劝他扭转变法主张,王安石答以《答司马谏议书》,说你如果责怪我做事不够多也就罢了,你想让我不去改革,那我可真是做不到啊。道不同,不相为谋,两人的决裂在所难免。
于是,司马光离开了梦华东京,向西而去,来到这个让他吟出“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的地方。司马光将一心以儒修身、抱道守穷,为的是溯流而上,潜入到历史的深处,究查仁义源头,探索礼乐开端,试图在错综复杂的脉络中梳理出偶然与必然的规律,最终实现“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这一宏大目标。
这一抉择与愿望,虽然从来洛阳前四年就已开始,但距离达成还有十多年之久,而新修成的这座独乐园,注定是《资治通鉴》这部皇皇巨著的诞生摇篮。
独乐园是什么样子?后人有幸仍能得见,在明代仇英《独乐园图》里,我们看到,有一白衣老者或翻书沉思,旁有松涛阵阵;或看童子浇花,旁有白鹤梳翎;或独自垂钓,人成老僧入定。此图用青绿法绘成,精工中见秀丽,让人在看到司马光日常生活时,仿佛置身独乐园里漫步。
独乐园也生长在苏轼的诗中,司马光给苏轼写了《超然台寄子瞻学士》一诗,苏轼读了司马光的《独乐园记》回《司马君实独乐园》一诗相赠:“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到底是苏轼,仅开篇十个字,就把独乐园的灵动勾勒了出来。在诗的结尾,苏轼调侃道:“抚掌笑先生,年来效瘖哑。”怎么也不见你发声议政了?我很盼望你出山啊。
古代士大夫若爱一事物,必然会借诗词文章表达。司马光除了《独乐园记》外,还写了组诗《独乐园七题》,分别介绍了园中“读书堂”“钓鱼庵”“采药圃”“见山台”“弄水轩”“种竹斋”“浇花亭”七景,每首以“吾爱”起句,像李白“吾爱孟夫子”一样,司马光逐次以董仲舒、严子陵、韩伯休、陶渊明、杜牧之、王子猷和白乐天为主题,表达自己的仰慕与情操,看似咏物,实则句句抒怀。
红尘即便再热闹喧哗又与我何干?园门一闭,自是一番天地,我与古人进行灵魂对话,几千年的重大事件在我眼前一一重演,我不单单只是旁观,而且我要打磨一面镜子,照出经世治国的道理。读史著史能忘我,煎茶耕种更安心,正如司马光在《闲居》一诗中写的:“故人通贵绝相过,门外真堪置雀罗。我已幽慵僮更懒,雨来春草一番多。”这云聚云散、草枯草荣,不恰似人事往来、世态更迭、王朝兴衰吗?
从上述文字描述看来,独乐园似乎很宜居华美,事实不然。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他的《洛阳名园记》中记录了当时十九处著名的私家园林,独乐园为其中之一,却是以“洛中诸园最简素”著称,李格非评价道:“司马温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这段文字读来让人不觉莞尔,“卑小”“益小”“尤小”,短短几句竟出现三个小字,可见的确与别园无法媲美,但李格非话锋一转:“温公自为之序,诸亭台诗,颇行于世。所以为人欣慕者,不在于园耳。”不在园,在什么呢?自然在于人。
“王家钻天,司马入地。”在洛阳士民中流行着这样一句话,说的是西京留守王拱辰建了一座豪华别墅,中堂起屋三层甚是高大,最上面一层曰“朝元阁”。而司马光的独乐园与之相比,显得低矮简陋,仅能遮风挡雨,在夏天酷热难耐时,司马光别出心裁,挖了一个地下室,在穴中埋头著作。钻天入地,细细品味,谁更受人敬仰不言而喻。
司马光的独乐园不奢侈并非他吝啬,他曾与富弼、吕公著一道,集资为理学大家邵雍置办了一处宅院,邵雍为之起名叫“安乐窝”,自己起个道号叫“安乐先生”。可见司马光心中早无钱财概念,乃其“俭素为美”天性使然。
关于独乐园,还有一笔值得书写。司马光为栽种的竹子与中草药植物挂上名片,以使人们方便辨认,堪称是当今世界上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植物园。独乐园并非长期大门紧闭,也经常对游人开放,并设茶饮。有一次,仆人吕直拿着游人赏钱上交,司马光道:“你可留作零花钱。”吕直再三不要,司马光却坚持给他,吕直回道:“难道只有相公您不爱钱?相公要做好人,吕直也要做好人。”过了一段时日,司马光见园中新建了一座井亭,一问才得知,原来是吕直自建。
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独乐园岂独景美、文美、诗美、史美、人美,其风也美矣。
虽然司马光与王安石是众所周知的政坛对头,但两人相似之处可不少,倔脾气不必再说,两人更年龄相仿,才华相仿,官位相仿,甚至喜节俭、重清廉、远美色也不相伯仲。所以,说完了司马光的独乐园,想对应着说一说王安石的半山园。
王安石出生在江西,却与南京有着不解之缘,他的青年时代随父亲在南京度过,后又多次在时称江宁的南京任知府。在1076年,也就是熙宁九年,56岁的王安石二次罢相,得“判江宁府”官衔,真正从东京回到南京安居。
次年,王安石在城东门到钟山途中选一址,为自己建造了一所居室,因此处距离江宁城七里,距离钟山亦是七里,正好处在上山半道上,故起为半山园,王安石甚是喜欢此名,并为自己取号为半山居士。
此处的历史并非从王安石说起,在半山园旁边,有一小土堆,名曰谢公墩,相传曾是东晋谢安与王羲之登临过的地方。王安石时常去谢公墩抚石感叹,并作《谢公墩》一诗,“我名公字偶然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谢安字安石,世人称谢安石,正是王安石之名,这也是历史上有趣的巧合了。
半山园在建之前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僻之地,且地势低洼,积水很多。王安石不怕麻烦,找人开渠泄水、培土造屋而成。这处居所规模怎样呢?据《续建康志》记述:“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他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辄不答。”连围墙都不设的小宅院,却成了宰相王安石的容身之所。
在半山园里,王安石度过了他人生最后近十年的绝大部分时光。后人难以揣测他的心绪起伏,他起名为半山,是否有改革事业正处半山之意呢?或是有半是退隐、半是等待之意呢?又或有郁愤之意、厌倦之意,或更多的是豁达之意吧。
后人有时可从他的诗词里窥得一丝色彩。他用大量的写景诗、咏物诗取代了前期政治诗的位置,逐渐形成雅丽精绝、浑然天成的风格,被誉为“王荆公体”,即“半山诗”。在一个春天的黄昏,王安石写下《半山春晚即事》一诗:“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床敷每小息,杖履或幽寻。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诗人没有对春花凋谢流露出过多惋惜,却说红瘦绿肥,自是另样风景,可见其达观境界。
据统计,王安石有关南京的诗词作品达300首左右,其中名篇众多。在一首《渔家傲》中,王安石写下了“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的句子,每个字都美不胜收,接着他写到半山园——“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光影明灭、风烟俱净,不染的是心境啊。在最后,王安石感叹道:“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功名如梦,转眼盈盈鬓星,可王安石真的断却了建功立业之念了吗?恐怕未必。“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不知道墙角是否半山园的墙角,王安石也无意再进行争辩,但他依旧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是矢志不渝、历久弥坚的。
王安石老了,可性情始终如一,他整日骑一头驴子,由一名家丁相陪,坐在驴背上,慢悠悠地走进街巷里、山水里,至于去哪儿——随意,全凭驴高兴,可谓“信驴由缰”。有人劝他乘轿子会舒服一些,王安石肃然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他认为乘桥子是“以人代畜”,有违人道,此等观念让当世士大夫岂不感到羞愧?
虽已远离庙堂,不过王安石该说话时也并不含糊,苏轼因乌台诗案危在旦夕,王安石不计与苏轼过往政见上的不快,声援道:“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这对保住苏轼的性命起到了很大影响。从黄州归来的苏轼,已蜕变成了苏东坡,并乘船到江宁拜访。王安石一如平常,骑着驴子去迎接,来不及整理冠带的苏东坡慌忙出船长揖而礼:“轼敢以野服拜见大丞相。”王安石则拱手而笑:“礼岂是为我辈设?”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都回归潇洒飘逸、风流千古的“唐宋八大家”之列,游山玩水、谈诗论佛多日,真忘了今夕是何年。
遥想多少个夜晚,王安石与苏东坡在半山园里月下对酌,山风净爽、树影婆娑,思想交流与文字切磋都再无芥蒂、心有灵犀,王安石可能还会真切地说:“子瞻就在这江宁建一所住宅,与我做邻居吧?”苏东坡也怦然心动,但人在宦海,身不由己,苏东坡后来答道:“从公已觉十年迟。”
这是一次空前亦绝后的会晤,因为两年后,王安石即将走到生命尽头——见苏轼之前,王安石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他决定将半山园捐出,舍宅为寺,宋神宗同意并赐名为“报宁禅寺”,半山园遂变为半山寺,王安石便搬了出去,从此一直寻租别人的房子住。
1086年是元祐元年,王安石病逝,就葬在了半山园后院。三个多月后,司马光病逝。两位“老朋友”不约而同去相会叙旧了,他们的名字最终都刻在中华民族的青史大殿上熠熠生辉,却留下独乐园与半山园遥相守望,慢慢地藏在了历史的皱褶之中。
用典出处:
《独乐园记》:熙宁四年迂叟始家洛,六年买田二十亩于尊贤坊北关,以为园。
《过故洛阳城》:烟悉雨啸黍华生,宫阙簪裳旧帝京。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独乐园记》: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若与众乐乐。”此王公大人之乐,非贫贱所及也。孔子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此圣贤之乐,菲愚者所及也。若夫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此乃迂叟之所乐也。
《独乐园记》:迂叟平日多处堂中读书,上师圣人,下友群贤,窥仁义之原,探礼乐之绪。自未始有形之前,暨四达无穷之外,事物之理,举集目前。所病者,学之未至,夫又何求于人,何待于外哉!志倦体疲,则投竿取鱼,执衽采药,决渠灌花,操斧剖竹,濯热盥手,临高纵目,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柅,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因合而命之曰:“独乐园”。
《独乐园记》:或咎迂叟曰:“吾闻君子之乐必与人共之,今吾子独取于己,不以及人,其可乎?”迂叟谢曰:“叟愚,何得比君子?自乐恐不足,安能及人?况叟所乐者,薄陋鄙野,皆世之所弃也,虽推以与人,人且不取,岂得强之乎?必也有人肯同此乐,则再拜而献之矣,安敢专之乎!”
《答司马谏议书》: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资治通鉴·后周纪五》: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
《司马君实独乐园》: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履,竹色侵杯斝。樽酒乐馀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名声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抚掌笑先生,年来效瘖哑。
《闲居》:故人通贵绝相过,门外真堪置雀罗。我已幽慵僮更懒,雨来春草一番多。
《洛阳名园记》:司马温公在洛阳自号迂叟,谓其园曰独乐园。园卑小,不可与他园班。其曰读书堂者,数十椽屋,浇花亭益小,弄水种竹轩者尤小。
《洛阳名园记》:温公自为之序,诸亭、台诗,颇行于世。所以为人欣慕者,不在于园耳。
《麈史》:熙宁间,王拱辰即洛之道德坊营第,甚侈。中堂起屋三层,上曰朝元阁。时司马光亦居洛,于私居穿地丈余,作壤室。邵尧夫见富郑公,问新事。尧夫曰:“近有一巢居,一穴处者。”遂以二公对。富大笑。
《宋史·邵雍传》:富弼、司马光、吕公著诸贤退居洛中,雅敬雍,恒相从游,为市园宅。雍岁时耕稼,仅给衣食。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
《独乐园记》:沼东治地为百有二十畦,杂莳竹药,辨其名物而揭之。
《元城先生语录》:独乐园子吕直者,性愚鲠,故公以直名之。有草屋两间,在园门侧。然独乐园在洛中诸园,最为简素,人以公之故,春时必游。洛中例,看园子所得茶汤钱,闭园日与主人平分之。一日,园子吕直得钱十千,肩来纳公,问其故,以众例对,曰:“此自汝钱,可持去。”再三欲留,公怒,遂持去,回顾曰:“只端明不爱钱者!”后十许日,公见园中新创一井亭,问之,乃前日不受十千所创也。公颇多之。
《六朝事迹编类》:在半山报宁寺之后,基址尚存。谢安与王羲之尝登此。
《南陵图经》:谢安住半山,有墩曰谢公墩。
《谢安墩二首其一》: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营居半山园作》:今年钟山南,随分作园囿。凿池构吾庐,碧水寒可漱。沟西雇丁壮,担土为培嵝。扶疏三百株,莳楝最高茂。不求鵷鶵实,但取易成就。中空一丈地,斩木令结构。五楸东都来,斸以绕檐溜。老来厌世语,深卧寒门窦。赎鱼与之游,喂鸟见如旧。独当邀之子,商略终宇宙。更待春日长,黄鹂弄清昼。
《续建康志》: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他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辄不答。
《石林诗话》:王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半山春晚即事》:春风取花去,酬我以清阴。翳翳陂路静,交交园屋深。床敷每小息,杖屦或幽寻。惟有北山鸟,经过遗好音。
《渔家傲·平岸小桥千嶂抱》:
平岸小桥千嶂抱。柔蓝一水萦花草。茅屋数间窗窈窕。尘不到。时时自有春风扫。
午枕觉来闻语鸟。欹眠似听朝鸡早。忽忆故人今总老。贪梦好。茫然忘了邯郸道。
《梅花》: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邵氏闻见录》:王荆公辞相位,居钟山,惟乘驴。或劝其令人肩舆,公正色曰:“自古王公虽不道,未尝敢以人代畜也。”
《诗谳》:旧传元丰间朝廷以群言论公,独神庙惜其才,不忍杀。丞相王文公曰:“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曲洧旧闻》:东坡自黄徙汝,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曰:“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
《次荆公韵四绝》: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跋东坡谏疏草》:
天下自有公论,非爱憎异同能夺也。如东坡之论时事,岂独天下服其忠、高其辩,使荆公见之,其有不抚几太息者乎!东坡自黄州归,见荆公于半山,剧谈累日不厌,至约卜邻以老焉。
(作者: 蔡相龙 单位:开封市委组织部)
编辑:姜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