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志浩:有关先秦儒家“勇”的两个问题
一、“知耻”为何“近乎勇”?
在《礼记·中庸》中,孔子认为“知耻近乎勇”——知道耻辱,就接近于勇。这句话前面还有两句,“好学近乎智,力行近乎仁”——好学就会与智慧接近,身体力行就会与仁德接近。前两句还比较好理解一些,通过学习圣贤,拥有道德和智慧,践行所学,就很有仁德。一方面表明知和行都很重要,另一方面表明所学的主要是修养与德行方面的知识。“知耻近乎勇”,与我们通常理解的勇不太一样——耻辱怎么跟勇敢、勇气关联起来呢?“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比较容易理解,“知耻近乎勇”是个卡点,也是关键点,正是儒家要强调的东西,也是儒家的根本。一般认为,耻辱心和羞耻心是内心活动,具有内向性。勇,这个品格是向外散发的,具有向外性,我们很容易把勇气、勇敢与大胆、不畏惧这些心理品格关联起来。孔子也认为,“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不惧怕,勇往直前,是勇敢品格的体现,而羞耻心与勇敢相关联,是怎么回事呢?
这至少有两个方面的原因,把耻辱心和勇两个中间概念关联起来,原因在于:第一,在春秋时代,孔子看到诸侯国之间到处使用武力、勇力和蛮力,相互征讨征战,并且自以为很勇敢、很有勇气,孔子试图对这种思想行为进行矫正。到处凭借武力征伐侵犯,带来了非常恶劣的后果和消极的影响。孔子大声疾呼,“知耻近乎勇”,仅仅以武力侵犯别人别国是一种无耻的行为,到处征战征伐、杀人掠地,还自认为是很有勇气,孔子说这就是不知羞耻。知耻才近乎勇,不知羞耻地逞强斗勇、杀人越货、草菅人命,不应被称作勇。孔子对勇进行重新诠释,重新判定了什么是勇,可耻的行为不叫勇气,恬不知耻不叫勇气,杀人越货不叫勇气。勇气是什么?最起码要有一点羞辱之心,羞恶之心,知道什么是可耻的,知道什么该干、什么不该干,这才是勇。这从这个层面说明,儒家给一个概念重新释义,让人们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气,通过对社会上通常认为的勇进行矫正,进而矫正社会,这就叫正名。真正的勇气是与道德反省、自我约束结合起来的。是勇于矫正自己的错误,改正自己的缺失,这是真正的勇气,真正的勇敢,真正的胆识。一个词,一个概念,给它重新定义,发出在这个世界中的声音,扬善除恶,这是儒家的使命,儒家通过对一个概念重新解释的方式宣告自己的主张。
第二,孔子的继承人孟子说过这样一句话:“羞恶之心,义之端也。”羞耻心是义的来源。“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不同的心生成不同的道德品质,这是人心固有的。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缺少任何一个就不是人。人本身怎么会具有道德心呢?这是儒家把人与其他动物相比较得出的结论。与其他动物相比,人具有恻隐之心、同情心、同理心、是非之心、礼让之心、羞耻之心,否则就不是人了。没有羞耻之心,烧杀抢掠,胡作非为,非常野蛮地对待其他人,展现出来的勇力、蛮力、武力,与动物无异。儒家确立人之为人的根据是拥有道德心,并用道德规范约束自身行为,才是属于人的勇气。不然,仅遵从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强者生,弱者死,弱肉强食,这不叫勇气,儒家用属于人的品格去诠释勇,人类展现出的勇不应该是野蛮的、粗鲁的、毫无节制的,而应具有道德性和人文性。即便是打仗,也要先礼后兵,礼节性的东西还要先行一步。勇气这个能量要受仁、义、礼等道德规范的约束,不能不加约束、我行我素、任意行事。勇气之剑必须被有道德的人掌握,否则就会伤人,也会自伤。这奠定了中华文明的特色和底色,那就是不片面地、简单粗暴地使用武力。在历史上,无论是运用和亲手段,还是利用外交、文化手段,都是避免武力的举措,这是一种文德政治。不到万不得已不使用武力、不采用蛮力去解决问题。中华文明的主基调,就是以文化人。
拥有羞恶之心,是人之为人的根本,通过人禽之辨,把人与其他动物相区别,彰显人这个物种的特性。从野蛮中超脱出来,超越动物本能,才能够成为一个人,这就确立了人的道德主体地位。儒家的用意,是用道德约束本能的力量。勇气是一种力量和能量,这股力量和能量要被约束和引导,否则就会伤人,同时也会伤害自己。人类为了自保,必须对自身拥有的力量进行规范,圈定在一定范围内,“从心所欲,不逾矩”,就像体育比赛一样,在一定规则下进行,不能不讲规则,不讲武德,背后插刀。先礼后兵,就是仁义道德先行一步,克制住使用勇力和武力的冲动,驾驭住勇力。有胆有识,智勇双全,有勇有谋,而非蛮干,才是一种大勇和真勇。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一方面,人是道德的主体和道德的主人,另一方面,人与人、国与国不应在武力、勇力上比拼,而应在智慧和道德上竞争,仅仅用武力、勇力来博弈,将带来诸多破坏性的后果。要在礼义道德及规则约束下博弈,用道德感染力征服别人,以文化人,“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以美好的形象、文化上的软实力影响别人、征服别人,这也是一种勇,这是超越武力和血气的勇气,用超越于动物性的手段博弈,既是文明的象征,也是更高层次的博弈,这体现了人类文明的进程。仅仅是赤手空拳、利用蛮力武力,并不是真正的勇。儒家强调以文化人,为政以德,讲究文德政治和文明教化,正是一种德勇。西方国家往往用武力来博弈,儒家用仁德来博弈。博弈的境界都不一样:一个是硬实力,一个是软实力。
西方哲学家认为勇敢是一种很好的品格,但要采用中庸适度的方式来展现勇敢和勇气,既不鲁莽,也不懦弱。为了不鲁莽行事,就要了解事物背后的规律,学习知识,学习规律,不盲目自信,用知识和理性来引导限定勇气。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主张用仁德、人文统领勇气。一个以智统勇,一个以德统勇,一个是智勇,一个是德勇,一个是用知识、技能甚至科学技术统领勇气,一个是用道德规范统领勇气。对勇气的不同限定,展现出不同的文明形态。道家强调柔弱胜刚强,以柔克刚,顺其自然,像水一样,水利万物而不争。这造就了中华民族内向性的文化品格,西方文化是外向性和征服性的,这是两种文化性格,一个强调武力,一个强调品德,一个强调刚强,一个强调柔弱。佛教强调勇猛精进,舍身求法,断臂求法,这也是一种勇气,即勇于自我革新。断臂求法,舍身喂虎,是包含着慈悲和大爱的。正是由于慈悲和大爱的力量,才展现出无惧无畏的大勇。儒家同样认为,“仁者必有勇”,做一个仁爱的人必有勇气,“勇者不必有仁”,仅有勇气,不一定是一个仁德的人。中国、西方、印度文明走向了不同的维度,拥有各自不同的文化性格,用各自的文化品格、精神特质去定义勇。对勇的不同定义表明了不同国度、不同文明的特质,不同定义也决定了不同文明的走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通过一个字、一个概念就能够展示出不同的文明形态,这就是叫见微知著。中西印走的路径不一样,中国文化的路向中庸平和,不过度,不走极端,顺其自然,跟道家品格有点类似。西方是向外走向了一个极端,印度大乘佛法向内走向一个极端。
二、“安天下之民”为何是一种“大勇”?
儒家把“勇”划分为不同的层级,其中的问题是,为什么合乎共同体利益而不是谋取个人私利的行为是一种大勇?孟子把勇气分为小勇和大勇,“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孟子·梁惠王》),这是一种吓唬人的勇气,也就是一种横行天下的小勇。周文王和周武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是一种大勇。荀子进一步把勇气分为上、中、下三个层级,也就是上勇、中勇和下勇:“有上勇者,有中勇者,有下勇者。天下有中,敢直其身;先王有道,敢行其意;天下知之,则欲与天下同苦乐之;天下不知之,则傀然独立天地之间而不畏:是上勇也。礼恭而意俭,大齐信焉,而轻货财;贤者敢推而尚之,不肖者敢援而废之:是中勇也。轻身而重货,恬祸而广解,苟免,不恤是非、然不然之情,以期胜人为意:是下勇也。”(《荀子·性恶》)
荀子还把“勇”具体化为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和士君子之勇,“有狗彘之勇者,有贾盗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饮食,无廉耻,不知是非,不辟死伤,不畏众强,恈恈然唯利饮食之见,是狗彘之勇也。为事利,争货财,无辞让,果敢而振,猛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见,是贾盗之勇也。轻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荀子·荣辱》)狗彘之勇、贾盗之勇、小人之勇都以自己的利害为出发,损人利己。士君子之勇超越小我之私利,坚持道义和公利。这都是表明勇气有不同的层级和层次,最高的层次当然是道德层面的勇。
上面提到要用仁、义、礼等道德规范限定勇气。那么,怎样的行为才是道德的呢?有利于家、国、天下的行为是道德的,仅仅为个人私利、满足个人私欲的行为是不道德的。为了公共利益和天下公利展现出来的勇气可称为大勇,为了个人私利展现出来的勇气称为小勇。那么进一步追问,为什么为了公利的勇气被称为大勇呢?假如只从自身利害考虑问题,当自身力量胜过对方或困难较小时,才会显得有勇气和力量,而当自身力量小于对方,或者面临较大困难时,就会丧失了优越感,就会生出胆怯感,勇气就会懈怠下来,不考虑自身厉害,不被困难吓倒,内心的刚勇之气便不会消失。因此,超越小我,才能够展示不竭的勇气。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力量来自对家国天下的责任担当意识,“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才能不断为自身注入能量,产生持续的勇气。
“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为天下百姓谋福利,为天下太平、社会和谐展现出来的勇气,被称为“大勇”。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能量源扩大了,能够汲取更大范围更大容量的能量。当为一个家庭考虑,为一个家庭负责任,为一个家庭担当的时候,会得到家庭成员的支持,能量源就是一个家庭。当为一个城市考虑,思维的触角就会延伸到整个城市,能量源就是一个城市。以此类推,当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考虑,为国为民担当负责时,就会从中汲取能量,展现出来的勇气和担当就会很大。当为整个天下考虑,也会从整个天下获得能量,展现出大智大勇,这是很奥妙的事情,至少在逻辑上是没问题的。先秦儒家以天下为视角考虑问题,源于周代创立的天下制度,天下在思想范围内是包括整个世界的,也就是天空之下的任何地区、任何民族、任何国家,天下观念首先在思想观念上打通了不同地域、国家、民族的界限,视天下为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不分彼此。由于受交通条件的限制,先秦时代不可能通达或到达整个天下,但在思想的界限和制度的设计上是超越民族、国家和地域限制的,这是思想上的超前性与超越性。
先秦时代开创的思想理念和制度理念,是借助政治想象力描绘的政治构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儒家把天下作为最大的政治单位,为天下的和平和谐而努力,为天下百姓谋福利。以此为出发点,必然展现出大智大勇,以此为理论基础建构的政治必然是仁德政治。与天下相对应的是天,天下政治的合法性来自于天。用今天的话来说,天就是整个宇宙,宇宙不只是一个空间概念。还是一个时间和历史概念,“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这个概念是既包含时间也包含空间的时空概念。天(宇宙)这个概念不仅打通了地域限制,还打通了时间限制,打通了古今。先秦儒家的信仰对象是天,个人修身的终极目标是天人合一,政治也以天为信仰对象,于是天下政治要对天负责,政治实践要从天中汲取能量。为天下事业奋斗者,将得到源源不断的宇宙能量和不竭的动力,展现出惊人的勇气,这就是孟子所谓“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被称为大勇的原因。汲取足够的能量,汲取整个宇宙的能量,才能展现出大智大勇,也是一种德勇,就像孟子所说的,“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
(作者:赵志浩,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
编辑:申久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