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乔: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中的作用
2023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指出:“中华文明具有突出的包容性,从根本上决定了中华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取向,决定了中国各宗教信仰多元并存的和谐格局,决定了中华文化对世界文明兼收并蓄的开放胸怀。”我国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我国的一个显著特征。我国辽阔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悠久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灿烂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伟大民族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中华文明突出的包容性体现出来的求同存异、和合共生、兼收并蓄的文化品格,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形成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皇五帝时期,华夏集团的炎帝部族、黄帝部族,以及以蚩尤为首的东夷部族,先后经过涿鹿之战、阪泉之战,建立起包括华夏和东夷两大集团在内的空前部落联盟,实现了早期民族的一次大融合。黄帝部族地位的确立,主要靠的不是武力征讨,而是靠其包容精神,黄帝部落与炎帝部落“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但黄帝部族与炎帝部族却长期结为联盟;九黎族首领“蚩尤作乱,不用帝命”,黄帝兴师擒杀了蚩尤,但从西周时还有“黎民”的名称的存在可以看出,蚩尤部族并没有被赶尽杀绝,而是融入了炎黄部族之中,《史记·五帝本纪》说黄帝时期“万国和”,反映的就是各部族融合后的和谐局面。
至尧舜时期,尧通过和睦九族实现了“协和万邦”的局面。舜帝对周边民族的宽容,收到了“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的良好效果。禹依靠“施之以德”,实现了“海外宾伏,四夷纳职”和“无怠无荒,四夷来王”的局面。此一时期,由于坚持了兼容并包为核心的包容精神,华夏族得以进一步壮大。
夏、商、周三代,生活在中原地区的夏部族与生活在东部地区的商部族,以及生活在西部地区的周部族在中原地区完成朝代更迭的同时,也完成了民族间的融合。与此同时,夏、商、周三族还与楚、越,以及周边的夷族、蛮族、戎族、狄族进行着民族融合。夏部族通过联姻东夷部族,建立夏朝,后又在东夷部族的支持下,实现了少康中兴。商王朝通过给予方国首领高官厚禄和联姻的方式,维持与周边民族的良好关系。西周分封时,对各部族实行的是求同存异、宽大包容的政策。成王将弟弟叔虞封于夏墟唐地时,告诫他在面对夏朝旧地百姓和戎人时,要尊重当地的文化、风俗习惯,采取“启以夏政,疆以戎索”的管理办法,而分封卫国于殷墟时,实行的是“启以商政,疆以周索”的治国方针。西周中期,周穆王对待犬戎推行的是“耀德不观兵”的德化怀柔政策。
西周末年,随着周王室的衰微,出现了诸侯争霸、礼崩乐坏的局面,其间周边各族纷纷内迁,华夏族与其他民族在军事、政治、经济、文化诸多方面,进行着更加密切的交往交流交融,最终形成华夏族。春秋战国时期,周王朝以及各诸侯国在处理民族关系时也都采取包容态度。起初晋悼公主张出兵攻伐戎、狄之族,大臣魏绛认为“夫和戎、狄,国之福也”,提出应当采取“和戎”的政策。晋悼公采纳了魏绛的建议,并坚持实行“和戎”政策,“八年之中,九合诸侯”,收到了“戎翟和”的良好效果。为融洽与边地民族的关系,族间通婚也是常用方式,有周襄王“德狄人”,晋献公“娶二女于戎”等。
各民族依靠彼此间的包容,化解了彼此间的冲突,实现了民族间的融合,到春秋战国时民族间的差别已基本上消失,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对华夏民族的形成发挥了重要作用。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北拒匈奴,南征越族,统一岭南,海宇划一,同时推行“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政策,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语言、共同心理素质,为华夏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创造了更为有利的条件。秦时,民族高度融合,以致境外各族称呼中国为China或支那、细纳、西奈等,都来自“秦”的音译。
在秦末农民战争中,被封为汉王的刘邦在与西楚霸王项羽间的楚汉战争中取得胜利,建立汉朝。汉承秦制,西汉王朝在继续推行秦朝相关政策的同时,进一步扩大统治版图,使更多的民族群体纳入汉朝大家庭之中。汉朝还采取羁縻政策,维系着对边疆地区少数民族的控制,尤其是通过昭君出塞、细君和亲乌孙,不仅在血缘上加速了民族融合,同时,和亲过程中诸政权间建立的聘问、朝贡、馈赠、贺旦、互市等广泛交往,实现了各民族间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广泛交流,加速了以汉文化为主体的共同文化的形成,“汉人”作为族称被广泛使用。汉族取代华夏族虽然只是民族名称的变化,但反映的是民族共同体居住区域的扩大和人口的增加,以及内在联系的加强和汉民族基本特征的形成。
秦汉时期,以华夏族为核心的各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在密切程度、活动范围等方面都比之前有了更大的提升和扩大,尤其是对民族包容的认可和民族间文化差异的接纳,都达到了新的高度。在汉民族的形成过程中,中华文明的包容性发挥了重要作用,吕思勉就认为“兼容并苞,同仁一视”的胸怀是汉族得以壮大的原因:“惟我中华,合极错杂之族以成国,而其中之汉族,人口最多,开明最早,文化最高,自然为立国之主体,而为他族所仰望。他族虽或凭恃武力,陵轹汉族,究不能不屈于其文化之高,舍其故俗而从之。而汉族以文化根柢之深,不必借武力以自卫,而其民族性自不虞澌灭,用克兼容并苞,同仁一视;所吸合之民族愈众,斯国家之疆域愈恢;载祀数千,巍然以大国立于东亚”。
魏晋时期,中原汉族虽与北方胡族有冲突,但胡族之间发生战争或者遇到严重自然灾害时,中原汉族政权允许胡族人“内徙”以求生存,于是不少胡人进入内地与汉族杂居,从而实现了北方胡族与汉族的融合。南北朝时期,北方的匈奴、鲜卑、羯、氐、羌等各族纷纷南下,先后建立政权,各民族在相互矛盾、冲突中不断交往交流交融,在处理民族关系上,秉持“和戎之术”“夷狄应和”“夷夏之情,咸共推之”的态度,尤其是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实行的一系列汉化措施,有力地促进了民族间的融合,到北魏后期,匈奴、羯、氐、羌、慕容等大多从史册中消失,柔然、吐谷浑、敕勒等也逐渐融入汉族,到隋朝统一时,从北方迁入中原的少数民族差不多都融入了汉族。
隋朝结束了长期南北分裂的局面,实现了大一统局面,为大气恢宏、开放包容的大唐盛世的出现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唐代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加强与其他民族的联系,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频繁,各地各族的联系进一步加强,尤其是文成公主进藏与松赞干布结亲,成为永载史册的汉藏和亲佳话。民族称谓上,“中华”取代“汉族”“华夏”,成为中国民族的集体称谓。
从五代十国到北宋、南宋将近四百年时间,是又一次民族大融合时期。以契丹族贵族为主建立的辽,以党项族贵族为主建立的西夏,以女真族贵族为主建立的金,先后与宋对峙,在争夺正统的同时,也实现了各民族的大交往、大交流、大交融,“华夷同风”“混一中华”“天下一统,华夷一家”观念深入人心,中华民族由此得以壮大、巩固。
由蒙古族建立的元朝,结束了长期分裂的政治局面,实现了空前的统一,其疆域“起朔漠,并西域,平西夏,灭女真,臣高丽,定南诏,遂下江南,而天下为一”。蒙古族和其他边疆民族又陆续内迁,在更大范围内与各族杂居,促进了各民族的进一步交融,原金国治下的契丹、女真等民族在元朝大都已汉化,华夏认同与中华整体意识得到强化。
明太祖虽以“驱除胡虏、恢复中华”为号召,但在建立明朝后,针对不同的边疆民族的特点制定了不同的管理政策,但“华夷一家”一直是明王朝贯彻的理念。朱元璋声称“朕既为天下主,华夷无间,姓氏虽异,抚字如一”“四海内外,皆为赤子,所以广一视同仁之心。朕君主华夷,抚御之道,远迩无间”。明成祖也主张:“夫天下一统,华夷一家,何有彼此之间?”在华夷一家、四海如一民族政策指导下,依靠“德威兼施”民族政策,明朝成功招抚了东北、西北、西南各地不同的民族,实现了各民族间的深度融合。
满族入关,为缓解民族矛盾,皇太极即位后便提出“满汉之人,均属一体”,后又称“满洲、蒙古、汉人视同一体”。顺治帝提出“满汉一家”“满汉一体”思想,康熙、雍正、乾隆也都淡化“夷夏之分”,乾隆更是主张大清王朝统治下的民族都不是夷狄,主张国家大一统与各民族平等。清朝在民族关系上的大一统思想,使中华传统的华夷之辨最终落脚到了“夷夏一家”“华夷一体”,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
鸦片战争爆发,西方列强接连不断的侵略给中国各族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也促进了中华民族的民族认同感,中国各族人民在帝国主义侵略面前,认识到自己的共同利益和共同命运,逐渐成为一个自觉的民族实体。辛亥革命后,中华民族作为中国境内各民族的总称被广泛使用,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初步建立。最早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的梁启超先生认为,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具有巨大的包容性,中华民族“爱和平,尊中庸,对于他族杂居者之习俗,恒表相当的尊重(所谓因其风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坐是之故,能减杀他方之反抗运动,假以时日,同化自能奏效”;“夙以平天下为最高理想……怀远之教胜,而排外之习少,故不以固有之民族自域,而欢迎新分子之加入”;“各民族交互徙置,徙置之结果,能增加交感化合作用”。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随着民族平等的实现和民族区域自治的实行,五十六个民族团结、包容,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得到巩固和完善。十八大以来,党的民族政策得到全面贯彻,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进一步加强,中华民族共同体思想基础不断巩固,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平等团结,互助合作,共同繁荣发展,共同建设伟大祖国,续写着辉煌灿烂的中华民族文明历史。
(作者:李乔,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考古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编辑:申久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