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根知“理”②:古诗中的黄帝形象构建
编者按
“三月三,拜轩辕”。缘何说黄帝是华夏儿女的血脉之根、精神之魂?他对中华5000年的文明有哪些贡献?为何说他是我们的文明始祖、人文共祖?慎终追远,寻根拜祖,在甲辰龙年黄帝故里拜祖大典召开前夕,大河网学术中原联合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推出《知根知“理”》特别策划,带你全方位了解黄帝,鉴往知来,探寻华夏基因密码。
悠悠华夏五千年,黄帝是中华文明的始祖之一,《史记·五帝本纪》记载“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黄帝时期带领先民们改造自然、发展生产、改善民生,挖井烧陶、造舟车制衣冠音律,并发明文字,重视教化,创造出诸多物质财富与精神文明,孕育了深植于国人血脉的文化基因,也因此为后世反复称咏。
自司马迁《史记》为黄帝作传,述其劳勤心力耳目,修德平乱,以和万国、化万物之功绩,《史记》当中的黄帝形象便成为诗歌接受和取材的来源。对黄帝的歌咏最早见于曹魏时期曹植的四言诗《黄帝赞》。魏晋南北朝以来,以左思《咏史》八首和陶渊明《咏荆轲》、鲍照《蜀四贤咏·司马相如》、梁代虞羲《咏霍将军北伐》等为代表,形成了咏史咏怀之先端,张良、司马相如、霍去病等贤良武将题材皆入其列。吟咏往昔帝王圣贤也成为专门的创作类别,例如东晋范泰的《经汉高庙诗》,齐梁间庾肩吾的《乱后经夏禹庙》、徐陵的《和简文帝赛汉高帝庙》等。这一时期诸多诗人开始了不同类型的黄帝诗歌创作,例如挚虞的《黄帝赞》、牵秀的《黄帝颂》为颂功之作,嵇康的《黄帝游襄城赞》、曹毗的《黄帝赞诗》等游仙之作,还有庾信的《黄帝云门舞》则是乐府歌诗。隋唐以后重史咏史,史书史传的编撰既成为国之大事,以史垂范的思想也影响了咏史怀史的诗歌创作。此后,与黄帝有关的诗歌创作逐渐增多,“黄帝”在诗中的形象也日趋丰富,从治政武功的先代帝王到尊其为华夏民族的始祖圣哲,再到被奉为生而神灵可参天道化民心的精神信仰,黄帝成为了中国古代具有独特标识的诗歌母题和文化印记。
一、咏黄帝,赞德功
称述黄帝之垂世功业是中国古代吟咏黄帝诗歌当中的主旋律。黄帝曾伐蚩尤、战炎帝,使诸侯咸服,统抚四方;继而巡土设监定礼,举风后、力牧、常先、大鸿以治民安邦;同时顺天行治、掌教历数,教化百姓稼穑御兽,凝聚民心。作为华夏民族的奠基者,体现了早期华夏文明所具有的理想开拓和文化求新精神。
在黄帝诗歌创作当中,表现出了与《史记·五帝本纪》相一致的黄帝形象。传世最早的黄帝主题诗歌曹植的《黄帝赞》,以“赞”的文体形式进行的创作。《文心雕龙·颂赞》有论:“赞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乐正重赞,盖唱发之辞也。”就是以辅助说明的形式予以歌颂,文辞简约,庄重典雅。《皇帝赞》其文曰:“少典之孙,神明圣哲。土德承火,赤帝是灭。服牛乘马,衣裳是制。云氏名官,功冠五帝。”“赞曰:容德底颂,勋业垂赞。”(《文心雕龙》)功勋业绩流传千古而有“赞”之名。将诗歌文本对照《史记》之言:“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可以看到,曹植对黄帝的圣哲身份和武功治政都给予了赞誉。在魏晋南北朝这一文学自觉的时代,曹植处时代纷争之中,在其较为特殊的身份属性之下,为黄帝作赞,可谓开其先,咏其怀,述其志。
后世文人吟咏多从黄帝功绩的不同方面切入,例如唐代与李白、李商隐并称“三李”的诗人李贺就在其《苦簧调啸引》当中铺叙了黄帝因德行高美而得以有调气正律之功,其文曰:“伶伦以之正音律,轩转以之调元气。当时黄帝上天时,二十三管咸相随。唯留一管人间吹,无德不能得此管,此管沉埋虞舜祠。”元稹的《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法曲》“吾闻黄帝鼓清角,弭伏熊罴舞玄鹤。舜持干羽苗革心,尧用咸池凤巢阁。”是对黄帝施行礼乐的描述。又如咏史诗人胡曾的《涿鹿》有“涿鹿茫茫白草秋,轩辕曾此破蚩尤”之语,宋代王十朋的诗《黄帝》:“百年功就蜕乾坤,鼎冷湖空迹尚存。别有庆源流不尽,皇朝叶叶是神孙。”宋代杨简的《三皇五帝》和《雪溪诗集》中的《缙云县仙都山黄帝祠宇》、明末清初钱谦益《列朝诗集》中的《圣人出》《感寓所》其一等,都是对《史记》记述的黄帝治政功绩的再摹写。
二、追祖迹,定一尊
华夏文明基因当中蕴含着深厚的慎终与追远、继宗与传续的精神内核。虽然不同朝代的历史背景各不相同,审美情趣与期待视野也有所差异,但在对黄帝形象的塑造和诗歌文本表现上,却显得非常一致。轩辕台、涿鹿、鼎湖、桥山等与黄帝有关的文化遗存常常出现在黄帝母题诗歌当中,构筑起了黄帝文化的典型意象。黄帝形象所代表的华夏文化内含的对统一、安定、发展的社会理想追求,在诗人的追迹怀古中不断得到彰显而成为走向经典。
初唐四杰的陈子昂曾作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轩辕台》五言诗:“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瀛奎律髓》言:“见古迹,思古人。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轩辕台”是后世为纪念黄帝而修建的高台,李白在其《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幽州思妇十二月,停歌罢笑双蛾摧。”就援引过该意象,借此而抒发对唐代安史乱幽州的不满之情。追寻古圣王印迹逐渐成为黄帝诗歌中的一项主题,除“轩辕台”之外,其中“鼎湖”意象在黄帝诗歌当中十分重要,例如徐凝的《题缙云山鼎池二首》其一:“黄帝旌旗去不回,空余片石碧崔嵬。有时风卷鼎湖浪,散作晴天雨点来。”刘沧诗《过铸鼎原》有言“黄帝修真万国朝,鼎成龙驾上丹霄。”据《史记》所载,其中缙云山鼎池相传是黄帝采首山铜于此铸鼎,鼎成而有龙垂胡髯迎黄帝升天之处。明清以来的诸多诗篇例如《赋得涿鹿送丘伯纯还姑苏》《长江行》《寄徐用先程以道》等都沿用这一黄帝形象的咏颂方式,在借追忆轩辕圣迹的过程中畅抒己怀。
也因此黄帝的形象逐渐被固定化、经典化,最值得注意的就是黄帝作为华夏民族血脉之源的文化内涵在诗歌当中得到了彰显。诗歌总是充当着有温度的历史记述体的角色,凡遇迭代或时代震荡之境,在诗里往往能反映出群体性的民族与国家的认识自觉。元人萨都剌作有一首《鼎湖哀》,诗曰:“吾皇想亦有遗诏,国有社稷燕太师。太师既受生死托,始终肝胆天地知。汉家一线系九鼎,安肯半路生狐疑。”该诗作于元文宗至顺四年,宁宗即位,诗人对于元朝蒙古贵族内部的帝位之争直叙其事。诗中“汉家一线系九鼎”援引的黄帝功成而铸鼎的“鼎湖”意象,由此可见,在元代少数民族诗人笔下,黄帝作为华夏人文初祖的形象。反映出十分明确的即对于黄帝是代表华夏民族血脉之源的民族文化认同观念。清初蒋楛在《五帝本纪第一·黄帝轩辕氏》中有:“千古龙髯浩荡中,鼎湖语见泣遗弓。遥遥三代同华胄,一体推尊大祭同。”蒋楛是明清之际望社成员,明末清初的诗社文化势力很大,晚明遗老与志士多隐居远祸于乡社参与社事活动,这首诗同样是以黄帝定鼎功成之事作为吟咏的对象,以此来关照明清之变局。至此,“一体推尊”“三代同华胄”的国家统一、血脉连续之义,已然成为古诗中黄帝形象的重要内涵。
三、崇轩辕,从志道
诗,志也。在诗人笔下,黄帝所代表的精神文化内涵是多元一体的。一方面,人们崇尚黄帝的时代,追求其垂衣而天下治平,历朝历代诗人以讽诵兴亡的笔触发黄帝之思,寄托对国家、民族的忧思,黄帝形象在古今互鉴的历史衡量中被衬托凸显。另一方面,后世在《史记·五帝本纪》当中黄帝的“生而神灵”和《封禅书》记黄帝铸鼎而有龙迎黄帝登仙的历史记述,以及《庄子》当中黄帝问道于广成子的基础上,不断将对帝王圣贤的崇拜演进成为个人的精神信仰,体现出黄帝形象拥有丰富的诠释空间,内蕴着充满凝聚力和传续张力的华夏精神内核。
黄帝诗歌中有定国安邦的壮志抒怀,例如宋代爱国诗人文天祥的五言诗《保涿州三诗·涿鹿》:“我瞻涿鹿郡,古来战蚩尤。轩辕此立极,玉帛朝诸侯。历历关河雁,随风鸣寒秋。迩来三千年,王气行幽州。”诗为文天祥后期北押大都途中所作,诗中黄帝战蚩尤的定四方之功正是与诗人报国难继的现实形成了鲜明反差。又如晚明名士陈子龙的《朝发涿鹿雾》:“斧山秋色尽沧州,乱后萧条满蓟丘。黄帝云旗三十万,不曾消雾有蚩尤。”同样是以黄帝之功映照明清迭代之际文人的悲辛之词;同时,历史千古而往圣已过,诗歌中也有借黄帝来抒写人生慨叹。例如唐代舒元舆的《桥山怀古》,诗曰:“轩辕厌代千万秋,渌波浩荡东南流。今来古往无不死,独有天地长悠悠。我乘驿骑到中部,古闻此地为渠搜。桥山突兀在其左,荒榛交锁寒风愁。神仙天下亦如此,况我戚促同蜉蝣。谁言衣冠葬其下,不见弓剑何人收……”,“桥山”是黄帝埋骨之地,诗人曾自评其文章创作披剔剖抉,十分重视文本的教化功用,该诗正是以桥山而兴发出生如蜉蝣之叹。
入世之途与出世之道是古代文士的两种人生追求,却在黄帝形象当中得到了融合统一。在魏晋以来避世清谈的背景下,诗歌当中已经出现了以鼎湖升仙与问道广成为主要内容的黄帝形象摹写。例如嵇康的《黄帝游襄阳城赞》、阮籍的《清思赋》、庾信的《黄帝见广成子》等。至唐代,唐人崇道,诗歌当中对具有养性修道文化内涵的黄帝形象反复抒写。例如陆龟蒙认为道教经典《黄帝阴符经》是黄帝所作,并在其《读〈阴符经〉寄鹿门子》诗中说到“清晨整冠坐,朗咏三百言。备识天地意,献词犯乾坤。何事不隐德,降灵生轩辕。……微臣与轩辕,亦是万世孙。未能穷意义,岂敢求瑕痕。曾亦爱两句,可与贤达论。”一方面表达了对黄帝和尧舜时代崇敬自然、顺意自由理想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也表现出愿意继圣贤之道以求功显名的人生价值追求。又如谭用之的《贻南康陈处士陶》:“老无征战轩辕国,贫有茅茨帝舜城。……时人莫笑非经济,还待中原致太平。”黄帝形象所引起的文人思绪是复杂的,以隐士自处之人也会心生治平之思。而崇道之人在面对如何理解与阐释传统诗歌中的黄帝文化之意时,也就有了更多空间。例如杨真人《还丹口诀》:“淮王炼秋石,黄帝美金花。世人不悟莫咨嗟,神仙之药遍中华。”吕洞宾的《忆江南》“黃帝術,玄妙美金花。”“曾战蚩尤玉座前,六龙高驾振鸣銮。如来车后随金鼓,黄帝旂傍戴铁冠。捋黑须三岛黯,怒抽霜剑十洲寒。醉轩辕世代横行后,直隐深巖久觅难。”等语,李白的《琴曲歌辞·飞龙引》:“黄帝铸鼎于荆山,炼丹砂。丹砂成黄金,骑龙飞上太清家。云愁海思令人嗟,宫中彩女颜如花。……登銮车,侍轩辕。遨游青天中,其乐不可言。”还有如宋代李贺的《艮岳百咏·虚妙斋》诗曰:“武王屈己尊箕子,黄帝斋心问广成。惟道集虚观众妙,超然将见不能名。”清代《旷庐诗集》中的《康侯归自燕蓟作歌问之》有“黄帝问道崆峒山,蹇裳欲往长途艰。”之语,以及出土古镜铭“吾作明镜,幽肃宫商,周罗容象,五帝天皇,白牙弹琴,黄帝除凶”这样赋予了人文初祖具有的庇佑后世之用的相关诗作等。可以说,这些诗作彰显了黄帝诗歌创作中的文化元素和内涵取向更加丰富,黄帝文化的范畴被不断更新。
在古代诗歌文本创作当中,通过对黄帝史事的平铺直叙,对黄帝相关意象的吟咏,对黄帝形象文化内涵的挖掘与诗意诠释,逐渐构建起了古人心中对人文初祖的文化信仰。黄帝文化所内涵的优秀特质反复入诗,以诗之格寓大义。在借助黄帝垂世功业抒发千古文人兴亡之叹与个人壮怀高志的同时,黄帝形象在定邦国、安社稷、创基业、传血脉和民族文化认同,乃至信仰追求等诸多层面都呈现出明晰而深刻的文化印记,这正是华夏民族一直以来不懈追求并传续至今的文化基因。
【来源:河南省社会科学院课题组 执笔:任梦一,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黄河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课题组组长:李立新 课题组成员:宋朝丽、孔令环、秦玉、靳瑞霞、尹松鹏、马培红、任梦一、范先立、张洪艳】
相关推荐
编辑:申久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