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中国·运载千秋丨魏淑民:隋唐大运河视野下的政治文化与中原古都
编者按
2500岁的中国大运河是许多城市的“原点”,凝结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智慧。大运河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何以承载半部华夏史?7月2日—3日是“何以中国·运载千秋”网络主题宣传活动河南主题日,大河网学术中原邀约专家学者, 聚焦大运河的历史知识、社会文化与经济价值,推出关于大运河的理论科普。今天推出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考古所研究员魏淑民的文章《隋唐大运河视野下的政治文化与中原古都》。
大运河虽然主要是为运输粮食等各类战略物资服务,并促进了沿线区域商贸的繁荣,本质上却是政治形势的产物,是历代王朝政治鼎革兴衰和大一统局面不断巩固的历史见证,更是古都文化生成的直接推手。
一、运河与王朝政治的兴衰
运河是王朝政治中心的生命线。在中国历史上,作为政治中心的国都与经济较为发达的地区往往是分离的。政治中心所在的国都往往是最大的消费性城市,皇室贵族、文武百官、宫女宦官、军兵仆役及游食之徒云集,而京畿物产远远不能满足庞大的奢华需求,正所谓“京师大众之所聚,万旅百官之仰给,邦畿之赋岂足克用”,故而,往往需要从经济中心所在地转输大量物资,在古代中国交通条件之下,长距离、大规模的物资运输以水路最为便捷、经济。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天然河流因此多东西走向,需要开挖南北走向的人工运河。因此运河发挥了无法取代的重要作用,成为一国之都的生命线、给养线。
运河是建立、巩固王朝统治而激烈争夺的战略要地。中国古代交通运输方式单一,大运河在南北交通运输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关键地位,控制了大运河就等于控制了国家的命脉。连南贯北的大运河关乎历代王朝的政治局势。隋唐以后运河之开凿与疏浚,更是围绕巩固、强化皇权统治展开。由于运河区域多处于全国政治、经济、军事以及文化中心地位,经常成为历代皇朝着力争夺、控制的要地。同样,在王朝鼎革之际,运河区域发生的大量斗争(包括大规模农民起义以及统治阶级内部的争斗)往往数量最多而且程度激烈。质而言之,大运河是维系中央集权和大一统局面的政治纽带。
运河是王朝兴衰的历史见证。历代运河的开凿整修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多集中于政治较为清明、国家相对富强时期,运河也对政治秩序的稳定、经济的兴盛繁荣发挥了重要影响。反过来,国家政治腐败、积贫积弱时期,则少有开凿运河的壮举,而且前代已有之运河也多难以正常运转,甚至时有湮废。因此,中国古代运河不仅是关乎物资运输事宜、经济事宜,更是关系重大的国家政治问题,是王朝兴衰的历史见证。
运河与中国历史上政治中心、经济中心的递嬗沿革息息相关。运河是联系政治中心与经济中心的桥梁和纽带,它们的区域空间转移往往决定着运河的走向与发展态势。总体而言,中国古代运河的发展变迁大体分为三个阶段。其中,春秋至隋朝是第一个阶段,运河多密布于中原一带,呈东西走向,而且其他区域的运道也多指向中原展开;继之,隋唐两宋时期。隋代以东都洛阳为中心,首次形成了辐射西北、东北以及东南等区域的全国性运河网络体系,是为真正意义上的“大运河”。唐宋两代基本沿用隋代运河,然而不同航段的命运却有所变化。唐宋尤其是北宋时期汴河受到高度重视,殆至北宋亡国、偏安临安(今杭州)后,汴河风光不再,多有淤塞。最后一个阶段是元明清时期,长期定都北京,离开了王朝政治长期徘徊、拉锯的东西轴线(从长安逐渐东移至洛阳、开封),经济中心继续南移,原有运河路线无法满足漕运需求,截弯取直、连南贯北的京杭大运河应运而生。
二、运河与大一统的巩固
在两千多年的历史进程中,大运河的每次开凿和延伸,均极大促进了分裂割据局面的结束,推动了国家统一和社会进步,大一统局面得以生成并不断强化。同时,密切了国内各个民族之间的联系与融合,增强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
除了有形的物资运输功能,运河文化更以其博大的包容性和统一性、广阔的扩散性和开放性、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推动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大一统文化生成。在中国历史上,因地理环境、经济水平以及生活习俗不同,长期以来存在着文化的多元化。而兼具开放性和凝聚性的运河文化,不仅加强了全国范围内中原地区与齐鲁地区、华北地区、江南地区的商贸往来与文化交融,更把汉唐的长安、洛阳,两宋的开封、杭州与金、元、明、清时期的北京等各个区域文化中心联为一体,不断减少区域文化差异而呈现共同的文化特征,从而使各个区域文化融合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大一统文化。
河南大运河是自古以来中国大一统思想与观念的印证。据《隋书》记载,大业四年(608),“将兴辽东之役,自洛口开渠达于涿郡,以通运漕”。隋炀帝开永济渠的直接目的,是在通济渠已经开通、江南财赋可直达东都洛阳的前提下,为北上辽东征高丽做准备。隋唐大运河的确承担了这样的使命,隋唐两代用兵东北均倚重于此,隋唐大运河对国家大一统局面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大运河的主要职能是漕运粮食、军资和赋税、官盐等重要物资至隋唐东都,或至运河沿线的黎阳仓、洛口仓、含嘉仓、回洛仓等国家战略仓储地。作为庞大农业帝国的生命线,大运河在隋唐宋第一次大贯通时期,曾达到最高每年七八百万石的漕运能力,不仅为隋唐东都洛阳、北宋东京开封提供了强有力的物质保障,也完成了国家的战略储备,对贞观之治、开元盛世等鼎盛局面的形成,对维系国家的繁荣昌盛都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三、运河与古都文化的生成
大运河体系虽因政治军事需要而生、围绕政治中心展开,同时也是古都兴衰、古都文化生成的重要推手。中国八大古几乎都分布在大运河沿线,城市布局、民风民俗多有明显的运河烙印。就隋唐大运河而言,洛阳、开封当属典型代表。
(一)大运河与十三朝古都洛阳
十三朝古都洛阳是隋唐大运河的核心。隋唐大运河因东都洛阳而生,同时也对洛阳以及后来北宋首都开封的都城建设产生了巨大影响。隋唐洛阳城开创了“洛水贯都”、漕渠穿城的运河都城格局,城内渠道如网,处处通漕,漕运物资经由漕渠可以直接到达含嘉仓和三市。洛水穿越全城东西,洛水之上有天津桥、通济桥、利涉桥等四座桥梁沟通两岸,加上瀍水、伊水,漕渠纵横,使得洛阳交通方便快捷,成为四方贸易的重要集散地。城内通远(北市)、丰都(南市)和大同(西市)三个集市均设有码头,云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货船,“天下之舟船所集常万余艘,填满河路,商贩贸易,车马塞满”。其中丰都市最大、最繁华,有12个出入口,临市店铺达400余家,“重楼延阁,互相临映,招致商旅,珍奇山积”。漕运和陆路交通的便利,使东都洛阳的工商业更加繁荣,经济更加发达,商品琳琅满目、堆积如山。来自丝绸之路的西域胡人和沿运河自海上而来的外国商人、使者,常见于洛阳街头。史书中关于“船车贾贩,周于四方”的记载,就是当时洛阳航运发达的真实写照。江南粮棉、海外珍玩及其他商品,均可通过漕运直接输入洛阳或长安。来自国内外的使者、商贾、游人等也无不以洛阳为其首要目的地,以致“牛马车舆,填塞道路;游手为巧,充盈都邑”“船车贾贩,周于四方;废居积贮,满于都城”。
古都洛阳既是隋唐大运河的中心,同时也是丝绸之路与海上丝绸之路的交汇点。东汉初年班超对西域的经营,使得中断半个世纪之久的丝绸之路不仅再次畅通,而且进一步向西延伸。由此,洛阳成为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城内云集了不少西域诸国的使节和商人,西域乌孙、龟兹、疏勒、大宛、莎车、于阗等国的王子甚至以质子身份长居洛阳。东汉时期奉命出使大秦的甘英,经由丝绸之路虽然没有到达目的地,大秦的使团却于永元十二年(100)经由海上丝绸之路来到了洛阳,开启了中国与欧洲的直接交往。中国与东南亚各国的正式交往也始于东汉,海上丝绸之路日渐活跃。柬埔寨、越南、缅甸、印度尼西亚等国的使团先后到达洛阳进献礼物。洛阳对日本的影响更为深远,光武帝时赐日本“汉倭奴国王金印”,曹魏、西晋以至隋唐,不断有日本使团来到洛阳朝贡,将方方面面先进的技术和文化带回日本国内。
隋以后的各个朝代,从维护国家统一和加强南北经济文化交流的需要出发,相继使用并维持了大运河的航运功能。1289年,在著名天文、水利专家、都水监郭守敬的主持下,元朝开始了对大运河裁弯取直的大改道,改道后由杭州到北京无须绕道洛阳,漕船可由江南直达大都。由于政治和经济中心地位的丧失,自元代起洛阳乃至河南境内的运河使用量逐年减少,逐渐处于无人维护的状态,加之后来的黄河水患,至明代末期隋唐大运河洛阳段已辉煌不再,基本失去了运输功能,空余运河遗迹供后人凭吊。
(二)汴河与八朝古都开封
开封位于江淮和洛阳、长安之间,是隋唐大运河的必经之地。运河中段通济渠系利用古代汴水改造而来,西通河洛,南达江淮,是运河最主要的河段。隋朝开封又称汴州,位于汴河北岸,系隋王朝东都洛阳与西都长安沟通江淮的东大门,由于汴河之利,当时的汴州很快成了南北物资的汇聚之地。初唐时期通济渠更名广济渠,开封一带仍称汴河,系南来北往商旅漕船的必经之地,“汴水通淮利最多,生人为害亦相和。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是此河”,汴河日益成为大唐王朝的生命航线,开封仍居汴河要冲,交通枢纽地位愈加凸显,被誉为大唐王朝的“王室藩屏”,是两京之外规模最大的城池,也是文人墨客趋游之地。
公元960年,后周大将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北宋王朝,开封从此成为全国政治、经济中心,取代了自西周、秦汉以来长安、洛阳的都城地位,成为新形势下我国古代都城“东渐北移”的一个重要节点。自东南沿海至开封,皆一马平川,江南物资通过运河运到开封相对方便。据《东京梦华录》记载,北宋时期东京(开封)以城内的相国寺桥为界,以东汴河上的桥梁皆如《清明上河图》所绘“虹桥”之制,形似飞虹,单孔无柱,可通大型舟楫,而自相国寺桥以西如州桥等则均为平桥。
北宋王朝为整治漕运,将当时开封周围的河流进行疏通整治。当时的开封被称为“四水贯都”,是为开放式运河都城的典型代表。所谓四水,即汴河、蔡河、五丈河、金水河,据时人记载,“穿城河道有四,南壁有蔡河,自陈蔡由西南戴楼门入京城,辽绕自东南陈州门出。河上有桥十一。……中曰汴河,河上有桥十三。……东北曰五丈河……河上有桥五。西北曰金水河……河上有桥三”,它们环绕或者穿过开封城,使得城内水陆交通十分发达,全国南北各地的物资源源不断地集中到这里。其中汴河自然更加重要,几乎半个南中国的物资都由此河运来。据《宋史·河渠志》记载:“汴水横亘(东京城),首承大河(今黄河),漕引江湖,利尽南海,半天下之财赋,并山泽之百货,悉由此路而进。”东京城之所以能成为“人口逾百万、富丽甲天下”的国际大都会,更是与汴河漕运休戚相关,当时的汴河几乎是北宋王朝“建国之本”。
由于天下财物皆从汴河而来,使得北宋都城汴京的商业发展极为繁荣,汴河沿岸的商业气息更加浓郁,粮仓、码头、桥市、草市比比皆是,馆驿、茶楼、酒肆也多沿汴河岸边徐徐展开。东京城中由于汴河而出现的河市,不仅打破了传统的地域坊市壁垒,而且还突破了古代城市对时间的限制,例如位于东京城中心汴河岸边的州桥夜市,“自州桥南去,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直至龙津桥须脑子肉止,谓之杂嚼,直至三更”。传统坊市制度下古代城市中的“宵禁”制度已不见踪影,北宋时期的东京开封成为世界历史上一座著名的不夜城。总之,唐、宋之际的开封,先是以运河桥市为中心,形成与市、河平行的商业街,并沿运河两岸而伸展,运河与平行的市街构成城市新的成长轴线。随着“街市”的发展和坊巷中商业交易的开展,逐渐形成大街小巷的交通网,于是大街小巷的结构就代替了过去“街坊”的结构。
北宋灭亡后,受战火影响汴河作用大减。靖康之后,“汴河上游为盗所决者数处,决口有至百步者,塞久不合,干涸月余,纲运不通,南京及京师皆乏粮”。后来南宋与金朝南北对峙,汴河从此被双方分占。绍兴四年(1134),宋高宗为了“务要不通敌船”,下令开决汴河,并烧毁所流经地区的汴河诸堰。随着汴河的断流和废弃,金代之后开封无可挽回地走向了没落,其作为主要都城的历史也彻底终结。
编辑:申久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