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郑州话别诗的多个第一

来源:大河网
时间:2025-02-14 09:16

宋仁宗嘉祐六年(1061),二十六岁的苏轼前往凤翔(今陕西省凤翔县)为官。苏辙送行至郑州西门外,苏轼作《辛丑十一月十九日,既与子由别于郑州西门之外,马上赋诗一篇寄之》(《苏轼诗集》卷三),诗云:

不饮胡为醉兀兀,此心已逐归鞍发。

归人犹自念庭闱,今我何以慰寂寞。

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

苦寒念尔衣裘薄,独骑瘦马踏残月。

路人行歌居人乐,童仆怪我苦凄恻。

亦知人生要有别,但恐岁月去飘忽。

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

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

这是一首和郑州有关的诗,姑且称之为郑州话别诗。苏轼于嘉祐二年(1057)考中进士,没来得及获授官职便赶上母亲程夫人去世,返回眉山守孝三年(实际上要守满27个月),直到嘉祐五年(1060)抵达汴京。朝廷授予苏轼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河南府渑池县主簿;欧阳修荐举二苏参加制科考试,故兄弟二人均未赴任。嘉祐六年(1061)二苏顺利通过制科考试,苏轼被任命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苏辙被任命为商州军事推官。

一、二苏的第一次分别

签判凤翔,是苏轼仕途的开端。任命书下达后,苏轼辞别父亲苏洵,从京城出发,前往凤翔。苏辙虽然也获授官职,但因父亲苏洵在京城编修《礼书》,加上哥哥苏轼赴陕外任,所以就留在汴京侍奉老父。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二苏兄弟几乎从未分别过,用苏辙的话来说就是“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小序》)。如今苏轼到陕西凤翔做官,无论兄长苏轼本人还是弟弟苏辙,都知道此次分别意味着什么:聚少别多将是一种常态;宦海游历将身不由己;彼此牵挂也将成为惯常。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苏轼郑州话别诗中虽无直言流泪的诗句,但二苏的依依不舍、黯然神伤在诗歌中却得到真实淋漓的体现。苏轼从汴京启程,一路向西;苏辙百里相送,从汴京的住处、京城的西门——新郑门,哥俩联辔前行,就这样一直到郑州。北宋的郑州,城市规模并不大,时有“南北更无三座寺,东西只有一条街”之说。到郑州后,苏辙并未折返,而是穿过郑州,到了郑州城的西门外。在这里,二苏就此话别,苏轼继续向西,苏辙折返。按照宋代的地理志,郑州与汴京之间有两程之路途,一路上有很多地点都可能成为话别之地。兄弟俩都格外在意第一次分别,难舍难分,直到郑州西门外,天色不早,才就此别过。二苏昆仲郑州西门外的话别,既是他们亲密无间的真情流露,也成就了郑州文化地理与二苏的亲密无间。

二、第一次展示对床夜语约定

苏轼郑州话别诗,有苏轼的自注:“尝有夜雨对床之言,故云尔。”(《苏轼诗集》卷三)二苏在汴京怀远驿准备制科考试时,曾读到韦应物“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示全真元常》),恻然感慨,相约早退。韦应物的这首诗,是写给其外甥沈全真、赵元常的。二苏的阅读和接受,无疑为唐宋文人精神的沟通、对话提供了生动的例证。

郑州话别诗,首次标举怀远驿之约。“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重情的人偏重“记”“忆”类的信息,苏轼如此,苏辙亦然。在二苏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有多少交往的片段和日常的瞬间被定格、被凝固,深夜苦读、夜雨对床、品诗论文……往昔的记忆如闸门般打开的时候,过滤筛选后被凝定下来的内容,便有风雨之夜对床而谈的约定。夜雨对床,从而成为二苏文学中经典语汇。

苏轼《感旧诗叙》:“嘉祐中,予与子由同举制策,寓居怀远驿,时年二十六,而子由二十三耳。一日,秋风起,雨作,中夜翛然,始有感慨离合之意。自尔宦游四方,不相见者十常七八。每夏秋之交,风雨作,木落草衰,辄凄然有此感,盖三十年矣。”(《苏轼诗集》卷三十三)苏辙《逍遥堂会宿二首小序》:“辙幼从子瞻读书,未尝一日相舍。既仕,将宦游四方,读韦苏州诗至‘安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恻然感之,乃相约早退,为闲居之乐。故子瞻始为凤翔幕府,留诗为别曰:‘夜雨何时听萧瑟?’”(《栾城集》卷七)二苏在作品中反复标举怀远驿之约,甚至在差点成了苏轼“绝命诗”即《予以事系御史台狱,狱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二首》中,也不忘写下“他时夜雨独伤神”(《苏轼诗集》卷十九)的诗句,为不能实现约定而悲怆。

验之于二苏的文学作品,第一次展示对床夜雨约定,就是苏轼的这首郑州话别诗。“君知此意不可忘,慎勿苦爱高官职”,重情重义的苏轼用诗歌提醒苏辙,也是在提醒自己。这是夜雨对床记忆被强化的开端。

三、苏轼初仕途中的第一站

二苏之所以选择在郑州分别,除了恋恋不舍的兄弟情谊、送行越远越见真情的因素外,还应注意到郑州处于川陕驿路的首站。苏轼赴初仕目的地陕西凤翔府,必须经过郑州。接下来行经渑池、长安,最终于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凤翔任所。

郑州话别诗的题目明确说明,苏轼、苏辙兄弟相别于郑州西门之外。具体在西门外什么地方,从二苏诗歌可以看出,应在郑州西门外的岗原上。话别诗中有“登高回首坡垄隔,但见乌帽出复没”之句,可见别离地点具有典型的山岗地貌——高低起伏的地势,站在高岗的苏轼,回首兄弟俩一路西行的道路,眼下只有弟弟孤身一人折返京城寓所,自己也要孤身一人赶往任所,仕途漫漫。回望来路,凝视着远去的苏辙的背影,不时被冈峦遮住,那时隐时见的身影,集结于苏辙头顶上的乌帽,成为苏轼注目凝望的焦点。直到这身影、乌帽完全消失在苍茫天际,苏轼还在凝望、怅惘、担忧,担心冬日苦寒弟弟衣服太薄,担心月夜独行的弟弟太孤单,因此内心凄苦难耐。要知道,苏轼此番西行是去做官,这是多少古代文人士大夫的理想和梦想,但在郑州话别诗中,苏轼没有宏大的仕途期许,更没有豪言壮志,有的便是浓郁的深情,对亲情的珍重和眷恋。本该高兴、快乐的仕途,在首站郑州,却显示出凄恻、彷徨。

昏黄的夜空,刚刚开启的仕途,凄恻的心境,未出发就想退归的期许,在苏轼世界看似反常,实则正常。在接下来的宦游生活中,退归田园和兄弟相聚的期待时相伴随。郑州的这次分别,连同郑州话别诗,一起构成了苏轼苏辙的雪泥印记,不断出现在二苏的诗文作品中。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相携话别郑原上,共道长途怕雪泥。归骑还寻大梁陌,行人已度古崤西。”(《苏轼诗集》卷三)嘉祐七年(1062)苏轼作《九月二十日微雪怀子由弟二首》其二:“江上同舟诗满箧,郑西分马涕垂膺。”(《苏轼诗集》卷四)不断重复的郑州话别记忆,成为二苏生命历程和文学世界的重要标记之一。

四、《东坡集》开篇第一首

《东坡集》《东坡后集》《东坡奏议》《东坡外制集》《东坡内制集》《东坡应诏集》为苏轼诗文作品集(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其中《东坡集》乃苏轼手定,开篇第一首就是郑州话别诗,且部分诗篇后附有苏轼自注。

郑州话别诗题目较长,在目录中或省略为“郑州别后马上寄子由”,或“与子由别郑门马上赋”。

  

日本内阁文库藏宋刊本《东坡集》目录和卷一书影。

现存较早的东坡诗注本——十家注本,以及施顾注苏诗,也都是从郑州话别诗开卷。宋元社会流行的东坡诗,基本上都从这首开始。

综上所述,苏轼的郑州话别诗开启了东坡世界的多个第一:二苏的第一次分别;第一次展示对床夜语约定;苏轼仕途的第一站;《东坡集》开篇第一首。名人、古城之间靠诗歌建立了勾连互动,人、诗、城构成了中原地区的重要文脉,为郑州这座城市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

现存较早的东坡诗注——十家注本书影。

宋嘉泰六年淮东仓司景定三年郑羽補刻本《施顾注东坡先生诗》。

今天之所以有人怀疑郑州话别诗并非《东坡集》开篇之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通行本《苏轼诗集》《苏轼集合注》加入了《南行集》作为前两卷,前两首诗分别为《郭纶》《初发嘉州》;而郑州送别诗,则在卷三的第一首。

苏轼其人其文其事构成丰富多彩的东坡世界。苏轼的郑州话别诗,开启了东坡世界的多个第一,也为郑州这座城市留下了宝贵的文化财富。名人、古城之间靠诗歌建立了勾连互动,人、诗、城构成了中原地区的重要文脉。我们应当立足中原,激活苏轼、三苏的文化遗产和资源,发掘古典诗词名篇的深层内涵和精神意蕴,让文学和地方文化实现深层次结合,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城市有古韵,经典永流传。

(作者:王建生,郑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导,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

编辑:何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