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鉴”①丨《资治通鉴》中的经济治理思想

来源:大河网
时间:2025-06-10 13:45

编者按:千年一鉴,照见古今智慧。在“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到来之际,《资治通鉴》成书亦将近千年。作为中国首部编年体通史巨著,它记录了横跨十六朝1362年的历史,蕴藏着治国理政的千年智慧。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南考察时提出关于河南工作的“两高四着力”重大要求,其中之一就是“推动文化繁荣兴盛”。为全面落实总书记重要指示精神,“让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大河网学术中原推出“千年一‘鉴’”特别策划,系统解读该书中蕴含的经济、改革、廉政、人才等治国理政智慧。通过专家约稿、海报等呈现方式,让闪耀千年的思想智慧变得更加可感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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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推出第一期《〈资治通鉴〉中的经济治理思想》——

治国有常,利民为本。编年体通史巨著《资治通鉴》(后文简称《通鉴》)以“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著称,其中经济思想彰显了浓厚的儒家民本色彩。包括对传统士农工商价值地位的理解认识、“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传统理念,还有“不与民争利”的政策导向等等,对国计民生均大有裨益。

一、传统社会农、工、商的价值地位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管仲最早提出“士农工商”四民社会的说法,并逐渐成为中国传统社会的主流观念。《通鉴》中司马光在经济上的认识也深受其影响,如对农工商三者的不同认识与评价。

荀子指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君王如船,百姓似水,水能托起船,也可使其沉没。因此,《汉书》总结“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汉书》卷43,列传13),规劝帝王要重视百姓,尤其是百姓最关注的温饱问题。农业是国家的命脉。百姓靠农事产出获得温饱,朝廷财政很大部分也来自田地赋税。《通鉴》多次强调以农为本,汉文帝、景帝重视农业,让流民归农,认为农业是天下根本;曹操屯田兴兵、吴越招民垦荒,都是靠农业增加实力;灾荒时,朝廷也用粮食赈灾。但农民境遇艰难,除耕种外负担沉重,遇上天灾人祸饿殍遍野,甚至要转卖妻子儿女。司马光抄录晁错《论贵粟疏》,既传承策论价值,也表达对农民的同情。

司马光在《通鉴》中对商业的记载,展现了深刻的辩证思维:既警惕其潜在危害,又肯定其经济价值。他沿袭传统儒家“重农抑商”的思想,指出商业过度发展可能动摇国本:汉朝以“贱商令”压制商贾,禁其入仕、课以重税;北魏时,商贾利诱小民弃耕,致使良田荒芜,社稷动摇。然而,司马光亦未忽视商业的积极作用。他详载南梁武陵王以通商富国、唐末郭禹因商政振兴地方、后晋桑维翰借贸易充实国库等事,彰显商业对财政的支撑作用。唐代允许西域商贾往来、设市舶使管理外贸,乃至契丹主动请市,均被《通鉴》收录,可见其对“商以通有无”功能的认同。更值得注意的是,司马光对商贾的处境不乏同情。战乱之际,商人常因军需征调而倾家荡产,如唐末藩镇巧取豪夺、五代政权苛敛商税,史笔所至隐现其对“与民争利”政策的批判。这种既抑又恤的态度,折射出司马光经济思想的务实性,即商业不可纵亦不可废,唯有权衡利弊方能维系国计民生之平衡。

在古代经济体系中,“工”(手工业)占据着农、商之间的独特地位,既为民生提供器用,又为国家创造财富。《通鉴》记载,郑国渠等大型工程促进农耕,民间手工业则为贫民开辟生计,足见其不可或缺。然而,司马光笔下的“工”并非纯粹的经济要素,更是政治治乱的晴雨表,其兴衰往往折射出国运的盛衰。朝廷对工匠的管控远甚于对其价值的肯定。魏晋时,禁止工匠穿着华服,以防其“竞逐浮利”;唐宋两代,更以律令严限工商服饰,禁其子弟科举,使其世代固守本业。司马光虽未明言褒贬,然此类记载暗含深意:工匠若因利忘本,或致社会失衡,故需以制度约束。汉元帝广筑宫室,魏明帝大兴土木,北齐武成帝奢靡无度,皆征调万工,致使府库空虚、民怨沸腾。司马光借史喻今,以“工役繁兴,则国用匮而百姓困”的规律,隐谏帝王当崇俭戒奢。司马光并未否定“工”的价值,而是强调需要置于“重本抑末”的框架之下。唯有朝廷节制工役、规范匠籍,方能使手工业既不夺农本,又不伤民力,最终维系“器用足而国用饶”的治世格局。

二、关系治乱兴衰的货币政策

自古以来,“钱币”在国家经济中有着重要的地位,是货物流通的重要媒介。最早的“钱币”由“贝”等实物充当,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材质也有所改变。秦始皇时统一货币,之后历朝历代都在承袭着货币统一的理念。但有时因为政治、经济等原因,朝廷会下诏更铸新的钱币,而这些改变直接影响经济的发展。宋代经济发达,钱币在日常交易中被频繁使用,甚至为方便携带,西南地区还出现了交子。因此,司马光关注钱币也就不让人意外,《通鉴》中也频繁地出现与钱币相关的记载。

秦汉至宋,流通于社会的货币主要是“钱”,也就是内圆外方的铜钱,它作为交易中介促进货物流通。关于这一点,司马光也是下笔较多。汉哀帝时,曾有大臣建议更换货币,进言“古者以龟、贝为货,今以钱易之”,因为行军打仗、论功行赏都离不开“钱”(《通鉴》卷33,汉纪25)。汉武帝时期,派军队征战大宛,论功行赏时给将士们加官晋爵,给死去的士兵抚恤费“四万钱”(《通鉴》卷21,汉纪13)。但货币本身的价值随着社会状况的变化而波动。社会安定时,“钱”可以交易大多数物品,而在战乱时期,其价值不断降低,以至成为废铜。东汉殇帝朝时局动荡,天灾兵乱之下民不聊生,平襄地区经历战乱一片惨象,乃至“湟中诸县,粟石万钱,百姓死亡不可胜数,而转运难剧”,因为战争原因运送粮食不方便,导致一石粟米的价格畸高,远远超过了平常的标准(《通鉴》卷49,汉纪41)。

历代关于铸币权、更铸与盗铸等问题层出不穷,让统治者头疼不已。汉文帝时期,朝廷将之前流通使用的荚钱更换成造四铢钱,并废除禁令允许民间自铸。贾谊上奏谏言,请求皇帝收回诏令,由朝廷接管钱币的铸造与流通。理由有三:其一,百姓铸造钱币会使犯罪率上升;其二,会使国家经济混乱;其三,会使民众不事生产,从而动摇根基。最后总结认为,“铜布于天下,其为祸博矣,故不如收之”(《通鉴》卷14,汉纪6)。《通鉴》中贾谊奏论被完全抄录,可以窥见司马光的态度:铸造权理应掌握在朝廷手中。历代改易钱制,往往弊窦丛生。魏文帝曾废除五铢钱,改用谷帛交易,结果伪造盛行;唐高宗更铸乾封泉宝,因价值过高导致货物滞销,很快又改回开元通宝。然善用更铸亦可纾困,如刘备为解决军用不足铸造直百钱并统一物价,蜀汉财政得以好转。由此,在司马光看来,更铸钱币贵在因时制宜,唯有立足实际方可规避更铸带来的风险,维持经济稳定。而对于民间盗铸之事,洞悉历史的司马温公直接点出问题的关键:官方发行钱币材质单一,防伪手段较低,才会被有心之人仿制。因此,控制钱币重量和外形,可以大大降低被盗铸的风险。比如元嘉年间的四铢钱,因成本高仿制无利可图,百姓就不愿盗铸。

以上货币经济观的呈现,既有司马光对财政治理的深刻洞察,亦折射出传统经济思想中“轻重之术”的智慧。钱币作为经济血脉,其制衡之道实为治国平天下的关键所在。

三、关系国计民生的赋役制度

《通鉴》系统记载了从战国到五代十国时期的赋役制度变迁,展现了司马光对这一议题的深邃见解。赋役作为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其合理设置直接关系到政权稳固与社会发展。

司马光认为,赋税是国家统一的根基。秦以前的赋税以田赋为主,秦始皇统一后确立“黔首自实田”制度,增加了户税和人头税。汉承秦制,征收田赋和算赋(即人头税),魏晋时期更发展出以粮食、绢帛等实物为主的复合税制。这些制度演变反映了国家对财政需求的增长。进一步来说,秦朝靠赋税支撑郡县制,废除分封为后世地方制度提供范本;汉初“三十税一”,让百姓休养生息,造就了“文景之治”的繁荣。灾年之际,朝廷常减免赋税安抚民众,譬如汉宣帝、魏元帝等,体现了朝廷对民生的重视。此外,皇帝还可以此来展现仁德,如汉武帝巡游、隋炀帝即位之初亦曾蠲免租赋。

赋税的调整是考验当政者治国理政能力的重要难题。理想状态下,赋税应有固定标准,但现实中朝廷常巧立名目加税。汉哀帝时,官员随意更改赋税,导致百姓流亡;汉灵帝为铸铜人,每亩增收十钱。这些做法不仅有害民生,更动摇统治根基。相比之下,“薄赋”政策往往带来良好效果,备受推崇。《通鉴》载有不少“薄赋”史例,笔趣偏好可见其态度。譬如隋文帝采纳苏威建议多次减税,最终实现“府库盈溢”;五代杨思恭因横征暴敛被讥为“杨剥皮”,从反面印证了适度赋税的必要性。

徭役指百姓为国家无偿劳动,包括力役、杂役和军役。在《通鉴》看来,其具有两面性,国家的重大工程都需要傜役,但同时也存在弊端,徭役过重会引发社会动荡,东汉后期交趾百姓因徭役过重起义;王莽频繁征发徭役,导致民心丧失。因此“轻徭”便是最好的状态。一方面,“轻徭”利于农业生产,汉宣帝曾免流民的赋税和徭役;建武年间,光武帝放弃征发徭役治理黄河。另一方面,合理征发徭役也能造福百姓。汉明帝征发十万人修治黄河,平息水患,让沿岸百姓受益,“天下安平,人无徭役,岁比登稔,百姓殷富,粟斛三十,牛羊被野”(《通鉴》卷45,汉纪30)。

历史证明,成功的治理往往遵循轻徭薄赋原则。北燕冯跋减税免役,使国家安定二十年;周世宗废除南唐苛捐杂税,赢得民心。从开皇之治到贞观之治,反复印证了这一政策的有效性。对百姓而言,轻徭薄赋意味着安居乐业。西汉霍光主政时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被司马光夸赞“霍光知时务之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通鉴》卷23,汉纪15)。隋文帝时“爱养百姓,劝课农桑,轻徭薄赋”(《通鉴》卷180,隋纪4)。在司马光看来,轻徭薄赋对百姓而言更为重要,朝廷或皇帝如有该政治行为,直接等价于“爱养百姓”“与民休息”“使民赖其庆”。因为这些做法不仅促进经济发展,更巩固了政权。由此,《通鉴》通过记录历代赋役制度的得失,揭示了治国理政的重要规律:过重的赋役会伤及国本,而过轻的税负又难以维持国家运转。只有在保障民生与满足财政需求之间找到平衡点,才能实现长治久安。这一历史智慧,对现代国家治理仍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四、儒家观念主导下的经济主张

作为宋代大儒,司马光在经济领域中的各种主张皆带有浓厚的儒家色彩,无论是变法改制还是轻徭薄赋的施政主张,都可以从《通鉴》中捕捉到蛛丝马迹。

“均平”理念的实践智慧。司马光继承儒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思想,强调经济领域的公平正义。他认为财富总量恒定,“不在民,则在官”,主张通过合理分配实现社会均衡。这一思想在《通鉴》中多有体现:如记载赵奢公平征税使“民富而府库实”,批评秦二世横征暴敛充实皇库而导致民变。司马光特别强调“藏富于民”的重要性,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国富。他赞赏五代闽国王审知轻徭薄赋使“公私富实”,印证了民富则国强的道理。在民族政策上,司马光主张赋税公平要从制度建立之初就予以明确。他对比了东汉武陵郡因增税引发少数民族反抗,曹操在并州推行各族平等赋税获得成功的案例,凸显了制度设计的预见性。这种“起点公平”的思想至今仍具借鉴价值。

司马光坚决反对官府与民争利,这一立场集中体现在他对桑弘羊经济政策的批评上。他认为桑弘羊的盐铁专营、平准均输等政策虽充实了国库,但实质是与民争利,其危害“甚于加赋”。在他看来,官府直接参与市场交易,不仅扰乱经济秩序,更违背儒家治国理念。这一观点同样体现在他反对王安石“青苗法”上。司马光看到了强制推行青苗贷将导致官吏扰民、农民弃农等弊端。苏轼的诗作印证了这一预见,显示司马光对经济政策可能产生的扭曲效应具有深刻洞察。

司马光强调统治者应以身作则,节俭治国。他赞赏汉文帝的俭朴作风,认为这是“文景之治”的重要基础;批评汉宣帝奢侈无度,加重百姓负担。在温公看来,皇室节俭不仅关乎财政,更是教化百姓、淳厚风俗的关键。《通鉴》记载唐德宗时期和籴政策变相成为盘剥百姓的手段,司马光借此强调政策执行监督的重要性,指出再好的政策若执行走样也会适得其反。

司马光的经济思想虽产生于近千年前的古代,但其核心理念如追求公平、限制权力、强调责任等等,对现代经济治理仍具启示意义。在谋求经济高质量发展、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宏图伟业中,如何平衡效率与公平、政府与市场等关系是重要命题,《通鉴》的历史智慧仍能为我们提供深刻镜鉴。

(作者:赵连芳  单位:江苏省盐城市高中)

编辑:付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