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一“鉴”⑥丨《资治通鉴》的大一统思想
编者按:千年一鉴,照见古今智慧。在“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到来之际,《资治通鉴》成书亦将近千年。作为中国首部编年体通史巨著,它记录了横跨十六朝1362年的历史,蕴藏着治国理政的千年智慧。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南考察时提出关于河南工作的“两高四着力”重大要求,其中之一就是“推动文化繁荣兴盛”。为全面落实总书记重要指示精神,“让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大河网学术中原推出“千年一‘鉴’”特别策划,系统解读该书中蕴含的经济、改革、廉政、人才等治国理政智慧。通过专家约稿、海报等呈现方式,让闪耀千年的思想智慧变得更加可感可及。
今天推出第六期《〈资治通鉴〉中的大一统思想》——
《资治通鉴》以“治平之世,君臣相安;祸乱之萌,起于细微”的史家笔法,构筑起一座贯通千年的政治智慧丰碑。该书以“大一统”为叙事主线,从“叙事建构的历史经纬”“正统观的道德张力”“治国方略的实践智慧”与“分裂批判的警示价值”四重维度,重构“礼法纲纪”的“大一统”政治秩序,不仅是简单的国家统一概念,而且还涉及经济基础、社会变迁、文化交流与民族融合等论述,为当代中国乃至全球的国家治理提供深远的启示。
一、大一统的历史叙事框架
《资治通鉴》通过时空维度的框架设计与人物臧否的价值判断,塑造了以“正统性”为核心的历史叙事书写,不仅是一种治国理念,也是一种国家治理的哲学基础,更是一种民族文化的精神支柱。
(一) 时序鉴微:“天子之职莫大于礼”
司马光以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前403年)三家分晋为叙事起点,绝非偶然。他在开篇直指“何谓礼?纪纲是也”,将周王室承认韩、赵、魏诸侯地位的行为定性为“礼崩乐坏”的肇端。究其原因,主要有:其一,通过周室权威的瓦解,警示王权衰微必然导致分裂;其二,以晋国卿大夫僭越为鉴,批判后世藩镇割据的合法性缺失。
在编年体例中,司马光刻意强化“正统王朝”的时间连续性。例如对三国时期的处理,仅以曹魏年号纪年,而将蜀汉、东吴降格为地方政权。这种“奉正朔以示一统”的书写策略,使分裂时期仍能维系“天命归一”的叙事逻辑。
(二) 空间经纬:“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在地理叙事层面,《资治通鉴》构建了“中原本位”与“文化同化”的双重空间秩序。全书虽以中原王朝为叙事主轴,但对边疆民族政权的书写却暗含“大一统”的动态拓展逻辑。司马光记载北魏孝文帝改革时,特别强调其“断诸北语,一从正音”的汉化政策,将文化认同视为政权正统性的重要标尺。
对于唐太宗“天可汗”体系的记述,则彰显“华夷一体”的治理智慧。书中引述太宗名言“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并详载安西都护府的设置如何实现“羁縻抚纳,胡越一家”。
(三) 人物臧否:“并六合而一统,功齐三代”
司马光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体系,始终围绕“维护统一”与“践行仁政”的双重标准展开。其对秦始皇的评述最具代表性:既痛斥“焚书坑儒,虐戾深矣”的暴行,又承认“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的制度贡献。这种看似矛盾的评价,实则为“大一统”确立了道德与功业并重的价值尺度。
在分裂时代的英雄塑造上,这一标准更为显著。司马光将诸葛亮北伐称为“王业不偏安”的典范,却批评桓温北伐“志在立威,非真能清中原”。
二、正统观的诠释与政治合法性
《资治通鉴》以“治天下者,当立纲纪、正名分”为理论根基,突破传统正统观的窠臼,将“地理统一”“道德践行”与“文化认同”构建为三位一体的政治合法性标准,既回应了北宋加强中央集权的现实需求,又为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的治理提供了历史依据,还体现了对国家统一和社会稳定的价值追求。
(一) 疆域与名分:“据土而王者,虽众必争”
司马光对政权合法性的首要评判标准是“实际统治疆域的统一性”。在三国“正统”之争中,他选择以曹魏为纪年主体,称“据中原者承天命”,其逻辑在于曹魏实际控制黄河流域这一传统政治核心区。这一选择虽遭朱熹等后世学者诟病,却体现了司马光“务实重效”的政治智慧——正如其评刘邦建汉时所言“高祖起细微,拨乱世反之正”,强调有效统治的实践意义。
对分裂政权的处理更显此理。书中将五代十国时期的南唐、后蜀等政权统称为“僭伪”,因其“地不过数州,权不出门阀”。相反,对北魏太武帝统一北方的功业,司马光虽斥其“性残好杀”,仍承认其“混一戎华,功亦大矣”,彰显以实际疆域为基的评判原则。
(二) 德政与实效:“为国者当以仁政为先”
在强调疆域统一的同时,司马光将儒家德政理念注入合法性评判体系。他批评秦始皇“恃力灭义,以暴易暴”,虽完成地理统一,却因“仁义不施”而速亡;相反,对汉文帝“除肉刑、减田租”的仁政,则盛赞“三代以下,治功莫盛于此”。这种德政标准在分裂时代尤为严格:书中既肯定诸葛亮“开诚心、布公道”的治蜀方略,使其偏安政权获得道德正当性;又痛斥桓玄篡晋“无尺寸之功而居高位”,揭示失德者必失天下的历史规律。
但司马光并非道德理想主义者,他对唐太宗玄武门之变的处理堪称典范:既直书“喋血禁门,推刃同气”的伦理污点,又承认其“偃武修文,中国既安,四夷自服”的治国成就,形成“德业相济”的辩证史观。
(三) 华夷之辨:“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
司马光正统观的突破性在于,将文化认同置于血统之上,开创“以文统夷”的开放性理论。对北魏孝文帝改革,他详载“断北语、改汉姓、定士族”的政策,称其“慕中华风物,革野蛮旧俗”,使鲜卑政权获得“衣冠礼乐,蔚然中兴”的文化正统性。
对辽、夏等政权方面论述,司马光虽称契丹为“虏”,但详述耶律阿保机“建孔庙、行科举”的汉化举措,暗含“夷狄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隐喻。
三、治国理政中的大一统实践
司马光以“上下一统,中外禔福”为核心理念,通过分析汉唐等王朝的治国经验,系统阐述了政治制度、经济政策与文化整合在巩固大一统格局中的关键作用,为民族团结和文化融合提供了宝贵经验。
(一) 制度奠基:“建万世之安,智如不及”
政治制度的稳定与创新是维系大一统的基石。司马光充分肯定秦汉以来郡县制的进步性,认为其取代分封制是历史必然。他特别推崇汉武帝时期的“推恩令”,这一政策通过“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巧妙削弱地方势力,强化中央集权。
此外,《资治通鉴》对唐代藩镇割据的教训也有深刻总结。安史之乱后,节度使权力膨胀,导致“兵骄则逐帅,帅强则叛上”,最终酿成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
(二) 经济固本:“轻徭薄赋,以宽民力”
经济政策直接影响国家统一与民生安定。司马光认为,过度剥削百姓必然导致社会动荡,甚至国家分裂。他在评述秦朝速亡时指出,“赋敛愈重,戍徭无已”,最终激起民变。相反,汉初推行“与民休息”政策,文景之治时“百姓无内外之徭,得息肩于田亩”,使社会经济迅速恢复,为汉武帝的大一统奠定了物质基础。
唐代两税法的改革同样体现了经济政策对国家统一的影响。司马光称赞杨炎的两税法“量出制入,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既减轻了百姓负担,又增强了中央财政控制力。
(三) 文化整合:“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文化认同是维持长期统一的精神纽带。司马光记载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认为这一举措使“经学既明,取士有本”,不仅统一了思想,还培养了大批忠于中央的官僚人才,强化了国家的文化凝聚力。
在边疆治理方面,司马光强调“恩威并施”的原则。唐太宗对待周边民族采取“爱之如一”的政策,既设立都护府加强管理,又尊重各族习俗,促进民族融合。
四、对分裂与割据的批判
《资治通鉴》以“治其已然,防其未然”为史鉴宗旨,将分裂割据视为国家治理的“膏肓之疾”。司马光通过“考兴亡之由,察治乱之机”的叙事策略,系统揭示了分裂局面对政治秩序、社会伦理与民生福祉的毁灭性影响,构建起家国一体与民族认同的评判体系。
(一) 祸乱之源:“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为烦耳”
司马光对分裂根源的剖析直指权力失序的本质。在论及安史之乱时,他痛陈藩镇制度之弊——“边帅拥兵自重,朝廷威福日削”,指出节度使“既有其土地,又有其人民,又有其甲兵,又有其财赋”的权力结构必然导致割据。这种批判在分析汉代七国之乱时同样深刻——“诸侯王骄奢淫逸,擅杀大臣,僭拟天子”,揭示分封制下地方势力膨胀的必然性。
对晚唐宦官专权的批判更显犀利。司马光记载甘露之变后“南司北司,势若水火”,将中央权力内耗视为分裂的前兆。
(二) 政乱民瘼:“兵革不息,民坠涂炭”
《资治通鉴》对分裂后果的述评充满人道关怀。司马光以五代十国为例,详述“五十三年易五姓十三君,亡国被弑者八”的惨烈乱象,直指政权频繁更迭导致“礼崩乐坏,人伦尽失”。书中记载朱温篡唐时“屠戮士族,白马之祸,衣冠涂地”,以血腥史实控诉分裂对文明根基的摧残。
对民众疾苦的记述尤具震撼力。黄巢之乱中“百姓流殍,饿殍塞路”,藩镇混战时“民弃耕织,持梃为兵”,这些场景构成对分裂最有力的道德审判。
(三) 统合之道:“天下之势,分久必合”
“大一统”不仅体现在政治上对统一的追求,也反映了文化的统一性与多样性的统一。司马光并非止步于批判,更通过历史经验提炼统合之道。他推崇汉武帝推恩令“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智慧;赞赏郭子仪平定安史之乱时“单骑见回纥,折冲樽俎”,展现刚柔并济的统合艺术。
对文化整合的重视尤为突出。记载北魏孝文帝改革时,强调“断北语、改汉姓、行周礼”的文化同化政策,使“胡汉渐融,北土遂安”;评述唐太宗民族政策时,引“爱之如一,胡越一家”的治国理念,揭示文化认同对维系统一的关键作用。
《资治通鉴》以“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的史鉴精神,为当今世界提供了超越时空的治理智慧。面对全球化进程中统一与多元的张力,司马光“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的文化包容理念,启示我们以文明对话消弭地域隔阂;其“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民生观,则警示权力运行须以百姓福祉为归依。
(作者:李华欧 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历史与考古所)
编辑:付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