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适楚的文化意义
孔子于鲁定公十三年(前497)离开鲁国,开始长达十四年的流亡生涯。孔子流亡的路线大致是:定公十三年(前497),去鲁奔卫。哀公二年(前493)离开卫国,经曹、宋、郑,南下至陈国。哀公六年(前489),去陈适蔡,由蔡至楚叶县,再自叶返卫。哀公十一年(前484),返回鲁国。所到之处大部分属于楚文化地区,在这里他与隐士群体不期而遇,还见到镇守叶县的叶公子高,与他们之间发生重要的思想交流。
一、孔子与叶公子高的南北文化差异
叶县是楚国北方重镇,叶公是叶县首长。当时的叶公叫沈诸梁,字子高。孔子于鲁哀公六年由陈经蔡至楚国叶县,《论语》记录了他与叶公的交往情况。
叶公首先见到的不是孔子,而是孔子弟子子路,他就向子路打听孔子。孔子所谓周游列国,实际上是政治流亡。他和一群弟子从鲁国来到中原,寻找实现政治理想的机会。这个搅动鲁国政坛的势力,引起各国统治者的重视。楚国此前接纳过很多来自北方诸国的流亡贵族,孔子一行人来到叶县,叶公一定会高度关注。由于我们不知道的原因,子路先见到叶公,叶公向他打听孔子这个人,子路不知如何回答,孔子听说后就教他这样评价自己:“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这里没提到他的政治抱负,而是强调他的好学和乐天精神。这对于打消对方的疑虑,增加好奇心和好感度应该是有用的。
孔子与叶公相见后,两人谈及如何施政问题,孔子回答:“近者说(悦),远者来。”(《论语•子路》)直译是让近处的人高兴,让远方的人依附。孔子回答同样的问题往往因人而异,这次也不例外。《韩非子•难三》记载了子贡的疑惑:齐景公、鲁哀公、叶公都向孔子问政,孔子的答语却各有不同,原因何在?孔子说原因在于齐君奢侈,鲁国大臣结党愚君,楚国地广都狭,民众不安心在此居住。这个解释可以说明孔子问答问题的特点,但具体到对叶公问政的答语,恐怕还有未尽之意。孔子周游列国曾想过到楚国从政,对于叶公来说,他们就是“远人”,所以孔子提醒叶公让远来的人依附,在这里不是泛泛而谈,而应是实有所指,这是借问政之机投石问路。
在孔子居叶期间,关于什么是“直”的问题,叶公与孔子进行了直率的对话。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据《论语注疏》,攘意为“有因而盗”,攘羊意为“因羊来入己家,父即取之”(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论语注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页)。这属于顺手牵羊,它不同于故意偷盗,而是将错就错,把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据为己有,是为欺心,反过来说就是“不直”。为纠正这种不直,儿子向人告发父亲的行为,叶公认为这是“直”。可以设想,如果攘羊者不是亲属,而是陌生人,则此直躬者仍将证之,以使其“直”。这即是说,他是不论行为主体,只看行为本身,因此他是把忠置于孝之上。孔子则提出另外一种“直”,即“父为子隐,子为父隐”。“隐”相对于“证”而言,证是把父攘羊这一自欺欺人的行为昭告于众,隐则是隐而不发,不将其宣扬于外,其中的道理是:父亲欺心是为不直,儿子隐瞒是为直。这不是以事实为准绳,而是以情感为归依,即朱熹所谓“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47页)。这是人之常情,体现的是身为人子的不忍之心。涂又光认为直躬的故事,“引起后人议论纷纷,但很少说到点子上。惟《论语》邢昺《疏》引江熙曰:‘叶公见圣人之训,动有隐讳,故举直躬,欲以此言,毁訾儒教,抗衡中国。夫子答之,辞正而义切,荆蛮之豪,丧其夸矣’。这段话触及南北文化的对立,算是旧注中最高明的”(涂又光:《楚国哲学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300页)。这里所说南北文化对立或者说文化差异,体现两种不同的价值排序:一个孝在忠上,一个忠在孝上。儒家思想的重要原则通过叶公与孔子的思想碰撞而突显出来,在儒学史上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讨论。
二、孔子与隐士群体之间的儒道之争
孔子在河南流亡时,遇到不少隐士,隐士群体是道家先驱,他们对孔子有所耳闻,但又不认可孔子的行为,双方的交往表现为思想碰撞。
子路与孔子途中失散,碰到一个荷蓧的丈人,子路问他是否见过自己老师,这位丈人语带讥讽地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论语·微子》),说明他了解孔子,知道孔子看不上体力劳动(樊迟问种地种菜,孔子说他是小人,见《论语·子路》),隐士很多都躬耕于垄亩,自食其力,在这方面就跟孔子发生了冲突。孔子听到这番话,没有生气,只是判断对方是隐士。
隐士们跟孔子一样,都认为当时是天下无道的时代,不同的是,孔子想以其道易天下,而他们认为天下已不可为。
子路问长沮、桀溺怎么渡河,这两位隐士正在耕地,得知他们的身份后,忍不住劝他们与其做辟(避)人之士,不如学他们做辟(避)世之士。这里的避人之士也是意有所指,因为孔子政治流亡是受季氏迫害所致,他避的人就是鲁国的世卿季氏。但在桀溺看来,孔子并没有因为在鲁国的失败而死心,周游列国是寻找从政机会,他认为孔子的逃避并不彻底,而失败则是注定的,因此建议他放弃政治追求做个避世之士。孔子听懂了他的话,也明白对方并无恶意,就怅然若失地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斯人之徒就是指包括季氏在内的各国当权者。孔子无奈地说,当今天下就是被这些人把持,我不跟他们打交道又跟谁打交道呢?如果天下有道,我也不用想尽办法去改变什么了。桀溺的劝告让孔子说出内心深处的无奈。
孔子还在楚地碰到楚国有名的隐士接舆: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避)之,不得与之言。(《论语·微子》)这位隐士是楚国有名的佯狂之人,与上述隐士不同,他主动找上孔子跟他讲了一番话,以凤喻孔子,朱熹认为“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185页)他的意思是孔子生不逢时,却不知进退之道,劝他及早归隐。这里的未尽之语在《庄子·人间世》中讲得比较详细(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郤曲,无伤吾足。”)大概意思是天下无道,避祸全生最重要。
孔子从鲁国来到河南楚文化地区,在政治流亡的同时,文化上也遭遇挑战。春秋时代河南既是霸主相争的四战之地,还是周楚两系文化荟萃之地。孔子作为周文化继承者,在这里与异己人士和异端思想相遇,思想上受到冲击。儒学的伦理特质在他与叶公论直中突显出来,与隐士群体的分歧则是儒道之争的最初表现。李零认为“楚道家的原产地是今河南东部(宋、卫、郑、陈、蔡一带)。孔子周游列国,碰到不少狂人,恰好在这一带。河南也是出思想的地方。”(李零:《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6页)可以说孔子周游列国同时还是一次文化之旅,儒家创始人来到楚道家原产地,自己原本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东西在这里受到质疑,不断听到不同的声音。这没有让他放弃理想,但让他完成个人修养的又一次提升,即“六十而耳顺”。他在这里应该听过很多刺耳的话,它们没有伤害到他,反而帮助了他(涂又光认为“孔子在楚接受再教育,反映他置身于一个不同的文化环境。孔子是从周文化来到楚文化。孔子已经有自己的一套,根据这一套而对叶公、隐者有所批评。孔子又确实学而不厌,从头学起,从老子的教诲、其他的见闻,学到楚文化的精神。孔子晚年,思想的变化,境界的提高,仅在周文化氛围中是不可能实现的,经过在楚接受再教育方能实现的。”参看《楚国哲学史》,第310页),这也是孔子令人望尘莫及之处。孔子作为儒学创始人,在与异己思想的交往中,倾听学习,自我辩护,坚持己见,双方和而不同。这是儒道之争最初的表现形态。
(作者:代云 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与宗教研究所)
编辑:付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