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一“夏”③丨穿越千年的甘甜:唐宋时期的荔枝
编者按:近日,河南多地气温突破40℃大关。夏日酷暑,古今皆同,除了热还是热,没有空调的古人怎样度过炎热的夏天?从《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中“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润胜莲生水,鲜逾橘得霜。燕脂掌中颗,甘露舌头浆”对荔枝滋味的极致赞美,到《荔枝楼对酒》中“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欲摘一枝倾一盏,西楼无客共谁尝”对其色泽的生动刻画——我们不难看出,古人在消夏解暑时对荔枝的偏爱。
夏日炎炎,荔枝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消夏解暑的绝佳水果。但远在唐宋时期的古人,在夏季品尝到新鲜的荔枝实非易事。荔枝,原作“离支”,因其“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的特点而得名。东汉时期,因世俗讳言“离”,遂作“荔枝”。荔枝滋味鲜甜,但不易保存,唐代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诗句赋予了荔枝以传奇色彩,宋代蔡襄作《荔枝谱》以记之,可见人们对于荔枝的喜爱。这颗小小的果实,不仅牵动着唐宋时人的味蕾与诗情,更深嵌于帝国庞大的贡赋体系、流通网络与社会成本之中。
一、荔枝的滋味之甘
荔枝在唐宋时期极其珍贵,蔡襄《荔枝谱》记载“荔枝之于天下,唯闽粤、南粤、巴蜀有之”,其贵可以荐宗庙,其珍可以羞王公。荔枝以甘为味,滋味鲜美,虽有千株,莫有同者。对于荔枝之味,唐宋时人多有称咏。白居易在《题郡中荔枝诗十八韵兼寄万州杨八使君》中描绘到荔枝的滋味之胜:“嚼疑天上味,嗅异世间香。润胜莲生水,鲜逾橘得霜。燕脂掌中颗,甘露舌头浆。”更在其《荔枝图序》中赞曰:“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杜甫回忆往昔在四川泸州、戎州摘荔枝的场景时赞其:“京华应见无颜色,红颗酸甜只自知。”张九龄也尤喜荔枝,认为果之美者唯有荔枝,百果之中无一可比,为此他特意作《荔枝赋》云:“未玉齿而殆销,虽琼浆而可轶。……心恚可以蠲忿,口爽可以忘疾。”在唐人的眼中,荔枝滋味之甘可以与琼浆蜜露媲美。
蔡襄在《荔枝谱》中根据荔枝的产地和特点将其品种分为三十二类:陈紫、江绿、方家红、游家紫、小陈紫、宋公荔、蓝家红、周家红、何家红、法石白、绿核、圆丁香、虎皮、牛心、玳瑁红、硫黄、朱柿、蒲桃、蚶壳、龙牙、水荔枝、蜜荔枝、丁香荔、大丁香、双髻、真珠、十八娘、将军荔、钗头、粉红、中元红、火山。其中荔枝中的上品陈紫,因色香味俱全而被列为第一,其香气清远,色泽鲜紫,“剥之凝如水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可见陈紫之珍贵与滋味之甜美。而钗头荔枝因其“颗红而小,可间妇人、女子簪翘之侧”而得名,早在北宋时期就被用作装饰之物。《荔枝谱》中也为我们留下了采摘荔枝时的生动场景:“陈氏欲采摘,必先闭户,隔墙入钱,度钱与之,得者自以为幸,不敢较其值之多少也。”因荔枝生长环境和地域的限制,陈紫这一品种极其珍贵,得者不敢计其钱。正是因为荔枝的滋味之甘,才广受人们喜爱。北宋时期福州种植的荔枝更是远销国外,一些商人觅得商机,在荔枝树初开花时便以重金买断,“若后丰寡,商人知之,不计美恶,悉为红盐者。水浮陆转,以入京师,外至北戎、西夏,其东南舟行新罗、日本、流求、大食之属”。在成本和运费极为高昂的情况下,商家仍有利可图,可见人们对于荔枝的甘美滋味喜爱之深。
二、荔枝的诗意之美
荔枝因甘甜滋味而备受人们喜爱,但诗人对荔枝的吟咏不仅赞其滋味,更赞其颜色。关于荔枝的颜色,唐代诗人曹松在《南海陪郑司空游荔园》一诗中形容:“叶中新火欺寒食,树上丹砂胜锦州。他日为霖不将去,也须图画取风流。”荔枝之美在于其颜色火红如丹砂。白居易在《荔枝楼对酒》中描绘:“荔枝新熟鸡冠色,烧酒初开琥珀香。欲摘一枝倾一盏,西楼无客共谁尝。”将荔枝红比拟成鸡冠色。宋代陶弼《荔枝》诗曰:“壳匀仙鹤顶,肉露白晶丸。”形象地将荔枝果皮称为仙鹤顶。宋人范成大认为荔枝颜色之胜以闽中所产为最,“妍红渥丹,画工百端模写不能,殆世间红色第一”。《武林旧事》中记载了宋人张镃在六月季夏的“赏心乐事”,他将荔枝视为观赏之物:“芙蓉池赏荷花、约斋赏夏菊、霞川食桃、清夏堂赏新荔枝。”荔枝颜色如火,颇有观赏价值。唐宋时期是诗歌发展的全盛时期,荔枝成为文人创作中的重要意象,被赋予了诗意之美。
以食荔枝为创作对象,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北宋文学家苏轼。绍圣元年,苏轼因“讥斥先朝”罪名被贬惠州安置。次年四月,东坡品尝到鲜美甘甜的荔枝,于是作《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对荔枝的美味不吝赞美,称其为海隅的尤物,并自注云:“予尝食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子无比,惟江瑶柱、河豚近之。”其“厚味”与“高格”果品中无一比者,滋味之鲜只可与江瑶柱、河豚相媲美。绍圣三年四月,苏轼品尝到惠州太守东堂的将军树荔枝,又作《惠州一绝》曰:“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此时远贬海滨之隅的苏轼,已然融入了岭南生活,对岭南荔枝与风物充满了热爱,对现实处境始终保持乐观豁达、随遇而安的心境。岭南荔枝也从现实走进诗文,成为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
三、荔枝的鉴史之用
荔枝因其产量有限与不易保存的特点,古时往往作为贡品进入中原。荔枝始入中原,是南越王赵佗进献给刘邦的珍稀水果。汉武帝时期破南越国,于上林苑中建扶荔宫,自交趾移植荔枝于庭中,但因南北物候差异无一成活。此后仍“犹移而不息,偶一株稍茂,终无华实。一朝萎死,守吏坐诸死者数十”。后荔枝每年都有岁贡,汉和帝永元年间,岭南献生荔枝,“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昼夜传送”,深为民生之弊。永元十五年,临武县令唐羌上言罢生荔枝、龙眼之贡,得到和帝应允。
至唐玄宗天宝年间,荔枝进贡之路被推上历史高峰,经过历代文人的反复书写,荔枝与杨贵妃的不解之缘成为今日家喻户晓的故事。当时长安的荔枝来自巴蜀,洛阳的荔枝取于岭南,美其名曰“鲜献”。虽为鲜献,但因荔枝极易腐坏的特点,对运送时限要求极高。史载:“杨贵妃生于蜀,好荔枝。南海荔枝胜蜀者,故每岁飞驰以进。然方暑而熟,经宿辄败。”为保证荔枝的新鲜,便置急递进献:“当时以马递驰,载七日七夜至京,人马多毙于路。百姓苦之。”荔枝鲜献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南方地区因天气湿热,恶虫猛兽不绝于道,邮传常常未到京师就疲毙于道路。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著名诗句,便以讽刺的笔触反映了宫廷生活的奢靡,成为千古之鉴。北宋徽宗政和年间大修艮岳,专置“提举御前人船所”差遣,为徽宗搜寻奇花异木,史载:“大率灵璧、太湖、慈溪、武康诸石,二浙奇竹、异花、海错,福建荔枝、橄榄、龙眼,南海椰实,登莱文石,湖湘文竹,四川佳果木,皆越海渡江,毁桥梁、凿城郭而至,植之皆生。”帝王为了一己之欲不惜一切代价,荔枝木亦越海渡江、毁桥穿城而达北方。宋人刘学箕曾感叹道:“骊山往事不古鉴,艮岳驯致烽烟狂。”在徽宗繁华奢靡的宫廷生活之下,北宋灭亡的命运也悄然而至。
对于历史上的荔枝进贡之举,苏轼在《荔枝叹》中深刻揭示了统治阶层对人民的盘剥和压迫:“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统治阶层过度追求满足口腹之欲,使得底层社会民不聊生、苦不堪言,“至今欲食林甫肉”之句形象贴切地表达了民众的愤恨之情。当然,历史也为后人留下了借鉴之道。在宋人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中,记载了一则宋仁宗思食生荔枝的轶事:一日仁宗想吃生荔枝,有司言宫中所贡生荔枝已经用尽,近侍便提议前去市场购买,仁宗担心来年州县会因此增加荔枝岁贡,从而祸及百姓,便及时制止。笔记小说生动描绘了一个爱民恤民的仁君形象。宋代,一些帝王为展示崇尚俭薄之意,时常有罢贡之举。如宋神宗即位之初,便诏罢诸道入贡之物,其中就有涪州干荔枝。南宋绍兴二十四年,高宗罢福州荔枝贡、温州黄柑贡。可见,荔枝究竟是“尤物”还是“疮痏”,完全取决于帝王的治政之道。
荔枝因滋味之甘成为文人墨客笔下屡屡咏叹的对象,因诗意之美被赋予丰富的文化意象,更因进贡之路而成为映照帝国资源调配能力、统治阶层奢靡生活的历史镜鉴。时至今日,荔枝虽已变为寻常之物,但其历史发展背后所蕴含的“戒奢崇俭”的古老智慧依然值得我们深思。
(作者:李潇阳 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中原文化研究杂志社)
编辑:姜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