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华:略论宋代佛学与陆王心学的关系
关于宋代佛学与陆王心学的关系,学界的主要观点可梳理为两派:一派认为宋代佛学对陆王心学影响甚大,陆王心学实为禅学;另一派则认为宋代佛学与陆王心学虽有某些相似之处,但陆王心学本归于孟学,与禅学有根本不同。
主张宋代佛学对陆王心学影响甚大,而将陆王心学讥为禅学的一派,其所持之论者,当首推朱熹。“陆子静之学,自是胸中无奈许多禅何。看是甚文字,不过假借以说其胸中所见者耳。据其所见,本不须圣人文字得。他却须要以圣人文字说者,此正如贩盐者,上面须得数片鲞鱼遮盖,方过得关津,不被人捉了耳”(《朱子语类》卷124)。
朱熹批评陆九渊“假佛释之似,以乱孟子之实”,斥之为禅。其依据之一,便是不满陆九渊对“太极”的解说。“太极固未尝隐于人,然人之识太极者则少矣。往往只是于禅学中认得个昭昭灵灵,能作用的,便谓此是太极。而不知所谓太极,乃天地万物本然之理,亘古亘今,颠扑不破者也”(《朱文公集·答陆子静》卷36 )。朱熹认为,陆九渊从“禅学中认得个昭昭灵灵,能作用的,便谓此是太极”,此是“心体”。可见,陆九渊所说的“太极”,乃是从禅宗那里偷来的“本心”,而不是天地万物的“本然之理”。
朱熹的弟子陈淳曾说:“象山(陆九渊)本得于光老”,光老即德光禅师,德光禅禅师是大慧宗杲的弟子。宋末的周密也认为,“陆(象山)又参杲之徒德光,故其学往往流于异端而不自知”。由此可见,自朱熹之后学,皆以从其师说,认定陆学实归于禅。但是仅从陆九渊与德光禅师的交往来论定陆九渊之学受到禅宗的影响,似乎有些牵强,况且,陆九渊与德光禅师的交游是否为史实,学界也莫衷一是。如陈来教授就持否定的意见。
明代学者黄绾认为,“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濂溪、明道、横渠、象山则由于上乘;伊川、晦庵则由于下乘。虽曰圣学至宋倡,然语焉而不详,择焉而不精者多矣”(《明道编》卷一)。黄绾之论,认定宋儒之学皆受到禅学的影响,周敦颐、大程、张载以及陆九渊是受大乘佛学影响较重;小程、朱熹则是受小乘佛学影响较重。黄绾对于宋儒之学虽有批评,但从另一面讲,也揭示了佛学对宋儒之学的影响,指出佛学为宋儒之学的渊源。
及至明清之际的黄宗羲,在其《宋元学案》中继承了黄绾的说法,剖判朱陆之异为“朱子道陆子禅”。自此以后,陆王心学实归于禅学的观点被普遍接受,几成定论。然若仔细分析陆王心学与禅学的特点,此说也不无道理。
就本体论而言,陆王心学主张“心即理”“心本体”。“心即理”的最早提出者并不是陆九渊,而是唐代的大照和尚,他在《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曾说:“心是理,则是心外无理,理外无心”。若依此而考其源流的话,不能不说陆氏的“心即理”源于佛学。陆九渊认为,天理、人理、物理都在吾心之中,宇宙的理与吾心中的理是一个,而却心和理是永久不变的。千万世之前之后有圣人出,东南西北有圣人出,都是同此心,同此理。他宣扬道德观念是人心所固有的,也是永恒不变的。这也是和禅宗的“心体”思想理路相一致的。于此,陆九渊也曾坦率地说自己看过《楞严》《圆觉》和《维摩》等经,并且自认为“胸中无奈许多禅”,可见他确曾受过禅宗的影响。
至于王阳明,他的“无善无恶心之体”之论与六祖慧能的“本来无一物”之论,对于“心体”的看法如出一辙,很难说王阳明没有受到禅宗的影响。这一点,就连他本人也承认,儒学与禅学互不相害,相差无几。此外,王阳明也讲“心即理也”,“心外无理,心外无事”(《传习录》),这既可以说是对陆氏的继承,也可以说是直接导源于禅宗的理论:“万法尽在自心,何不从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坛经》)。因为两者从思想到语言文字都是一致的。
就认识论而言,陆九渊所称许的“静坐冥想”与佛学所倡导的“止观”亦极为相似。“先生举《公都子问钧是人也》一章云:‘人有五官,官有某职。某因思是便收此心,然惟有照物而已。’他日侍坐无所问。先生谓曰:‘学者能常闭目亦佳。’某因此无事则安坐瞑目,用力操存,夜以继日,如此半月,一日下楼,忽觉此心已复澄莹中立,窃异之,遂见先生。先生目逆而视之曰:‘此理已显已。’某问先生:‘何以知之?’曰:‘占之眸子而已’”(《陆九渊集》卷35)。陆九渊认为,闭目塞听,终日静坐,冥思苦想,收拢此心,五官不去接触外物,便能达到“此心澄莹中立”,获得对万物之理的体认。这种主张以“闭目静坐”来体认“本心”的方法,很明显是脱胎于禅宗的“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智慧观照,内外明彻,识自本心。若识本心,即本解脱”(《六祖坛经》)。
此外,若从陆九渊对《程氏易传》的评介中,也可以看出他受佛学影响不浅。“复斋(张九龄)尝于窗下读《程易》(《程氏易传》)至‘艮其背’四句,反复诵读不已。先生(陆九渊)偶过其前。复斋问曰:‘如看程正叔此段如何?’先生曰:‘终是不直截明白。艮其背,不获其身,无我;行其庭,不见其人,无物。’复斋大喜”(《陆九渊集》卷36)。
不难看出,陆九渊所使用的“无我”“无物”的概念,与佛学“诸法无我”两个含义:“人无我”“法无我”及禅宗的“不我执”“不他执”是何其相似!他竟然把易学艮止和佛学定慧二学融合为“归一无二”,足见其受佛学影响之深浅。由此可见,从周敦颐的“无欲”、程颢的“无心”到陆九渊的“艮背行庭,无物无我”,再到王阳明的“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实则都是援佛入儒的路径。
另一派则认为,陆王心学与宋代佛学虽有几分相似之处,然二者亦有根本不同,因此不能讲其归为禅学。
首先出来为心学翻案的便是王阳明本人。他明确指出,“故吾尝断以陆氏之学,孟氏之学也。而世之议者,以其与晦翁之有异同,而遂诋以为禅。夫禅之说,弃人伦,遗物理,而要其归极,不可以为天下国家。苟陆氏之学果而如是也,乃所以为禅学也。今禅之说,与陆氏之说、孟氏之说,其书具在;学者苟取而观之,其是非同异,当有不待于辩者”(《阳明全集》)。
王阳明认为,陆学是孟子之学,人们因为他与朱熹不同,便攻击他为禅学,这是不对的。其依据是陆学主张经邦治世,是积极的入世主义,而禅学则明显是出世主义,所以二者有本质的不同。
如果说王阳明是自己为自己的学派辩护,不足为信的话,那近人劳思光先生的说法,也可备一说。他认为,“象山承孟子而肯定主体,其精神方向仍是化成世界,而非舍离世界;则与佛教根本不同”(劳思光:《中国哲学史新编》卷三上,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第395页)。劳思光的立论与王阳明基本一致,即认为陆王心学当归于孟子,肯定心之主体,其精神方向是现实世界,与佛学舍离世界有根本不同。并且,他还解释了后学将陆王心学归于禅学的原因:自伊川谓“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后学宗之,遂以为凡以“心”或“主体性”为归宿之哲学理论,即属于佛教一路。……人之议象山近禅属于释氏之学者,大致皆因不知“心性论”非释氏所专有之故。(《中国哲学史新编》卷三上,第396页)
除了劳思光之外,何俊也认为,不可将陆王心学归入禅门,“实学才是陆九渊对儒学精神的基本肯定。因此,他的立场和宗旨绝非禅学。……陆学的精神在立,禅学的精神在破(何俊:《南宋儒学建构》,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222-223页)。他指出,陆学的精义在立,而禅学的精义在破,二者有本质不同。并且,他将陆学视为实学,亦是有一定文本依据的。如陆九渊自己也曾表示过:“千虚不博一实,吾平生学问无他,只是一实”。
综上所述,陆王心学与佛学确实有很深的渊源,二者关系极为暧昧;但是若将陆王心学归入禅门,似乎又忽视了二者在立场与宗旨上的根本区别。因此,不能作简单的肯定或否定。
(作者:张振华,中共河南省委党校)
编辑:姜秋霞